仿佛這個枯瘦到幾乎隻剩下最後一滴油的老人,瞬間燃燒起來。
她薄薄的唇緩慢地吐出幾個字:“卌七萬種。”
嶽大師傅聽到這幾個字,身體先是微僵,之後便突然顫抖起來,仿佛站都站不住,四兒見此,忙扶著他。
嶽大師傅深吸口氣,眼神中帶著哀求,沙啞而顫抖地道:“帶我去看看,帶我去看看,我想看看,讓我看看吧。”
孟硯青卻不說話。
四兒見此,不忍心了,他紅著眼圈說:“小姨,讓我師傅看看那塊玉吧,他一直在念叨,他經常提起,他想了很多年……”
他喃喃地道:“卌七萬種……從我很小,我師傅就一直念叨。”
此時孟硯青的眼神卻格外冷靜,她看著嶽大師傅,道:“嶽大師傅,不是我不近人情,而是我們為奪此寶,深入緬甸,曆經艱險,如今至寶已經入庫,鑄了鐵門鐵鎖,為了這至寶的安危,我萬萬不至於輕易打開,顯擺於人前。”
嶽大師傅聽著,卻是苦笑一聲,他望著孟硯青道:“你雖年輕,但到底是有些你祖上長輩的風範,隻是我若生前未能見到此寶石,將死不瞑目!”
他說到這裡,聲音嘶啞:“請容我一觀,若此寶石正是我心心念念的那一件,我願意窮我一生所學,將這寶石雕琢成材,還請孟小姐成全,還望孟小姐成全我一年邁老人的期盼。”
孟硯青聽著這話,其實也是在意料之中。
當時她請嶽大師傅出山,嶽大師傅拒絕,卻送出了他的弟子四兒。
她其實多少也猜到了,嶽大師傅隻怕是時日不多了,他已沒有精氣神再拿起雕刻刀了。
隻是如今他聽說卌七萬種再現世間,才動了念頭,重新出山,拿起刻刀,一償宿願。
孟硯青微點頭:“好,我帶你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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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倉庫一共上了三重鎖,一重重鎖大開後,最後一層是一道卷簾門,大開那卷簾後,最先看到的是一片昏暗。
被四兒攙扶著的嶽大師傅眯起眼睛,急切地搜索著,很快便看到了角落裡的那塊石頭。
並不太起眼,上麵遮蓋了一層防塵罩子,罩子上甚至是一些雜亂的稻草,不過嶽大師傅看到這塊石頭的時候,眼睛卻瞬間亮了。
他直直地盯著那塊石頭,扔下四兒,快步走過去。
走到眼跟前後,他熱切地上下打量著,又用手去觸摸,到底是玉器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老人了,自然一眼便已經看出,那翡翠綠意盎然,流光溢彩,種水通透,這是罕見的驚世翠寶!
他看著這巨型翡翠毛料,聲音都顫抖起來:“怎麼會呢,這麼大一塊翡翠,顏色卻這麼明亮濃鬱,還這麼均勻,怎麼會有這樣的料子……這是我在做夢吧,我和翡翠打了一輩子交道,卻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的料子,這……”
他這麼看著時,眼神無意中往下掃,掃到了那翡翠側麵的石皮,卻見上麵竟然是四個大字。
當看到這四個大字的時候,他腿一軟,竟然險些跌倒。
四兒連忙上前將他扶住。
嶽大師傅半跪半蹲在那舊毛氈墊子上,顫巍巍地伸出手,去觸碰那上麵的漢字。
那四個漢字,赫然正是紅色繁體的“卌七萬種”!
老玉雕師傅的手,關節上貼著膏藥,手指上布滿了乾涸發黑的皺紋和厚硬粗糙的繭子。
玉不琢,不成器,而一件件粗陋笨重的毛料,都要經過一雙悉心摩挲的手,摻著玉雕師傅的心血,在那一點點脫落的玉屑中,逐漸被打磨成一件散發著光彩的美玉。
嶽大師傅的手,就是一雙這樣的手,這是一雙曾經賦予無數美玉靈魂的手。
此時,有一縷陽光自倉庫狹窄的鐵窗縫隙中射進來,落在他這雙粗糙枯瘦的手上,也落在那四個字上。
他在這過於明媚的陽光中,顫抖地撫摸上了“卌七萬種”四個字。
隔著厚重的老繭,當他的手感受到那冰涼粗糙的觸感時,他眼中終於泛起淚來。
四兒屏住呼吸,跪在一旁,不敢吭聲。
孟硯青沉默地站在那裡,看著這巨石翡翠,也看著這嶽大師傅。
良久後,嶽大師傅終於開口,聲音沙啞而滄桑。
“我很小的時候,我父親就提起過四十七萬種,他說這是他一生的遺恨,他說當年是他的老東家托他,找幾位當時名手,要一起將這塊巨型翡翠雕刻成材,說想雕刻一件藝術品,要精彩絕倫要震撼世界,要成為國之至寶。”
孟硯青對於這塊翡翠巨石的曆史自然很清楚,不過從嶽三角度講來的故事,她還是第一次聽到。
嶽大師傅繼續道:“那時候我還很小,也許隻有五六歲吧,不過我卻記得,他一連幾天不回家,哪怕人回到家裡,魂卻好像沒回來,就一直念叨著四十七萬種,一直念叨著,有時候睡到半夜爬起來,在那裡拿著筆和刀比劃。”
顯然,這都是很久很久前的事了。
嶽大師傅喃喃地道:“終於有一天,不是,是有一晚,半夜,他突然跳起來,說他終於想到了,這件巨型翡翠,應該雕刻一座山一片海,還要有龍,他要雕刻巨龍在雲海恣意翻騰,要雕刻中華山水的氣勢磅礴,那一天,他幾乎睡不著覺,他興奮到手舞足蹈,他還在紙上作畫,畫出他要雕刻的樣子。”
孟硯青心中泛起不忍。
她明白,就像一位畫家遇到絕世美景,就像一位名師遇到一個天資出眾的學子,像嶽三那樣從幾歲便開始雕琢打磨玉器的人,他這輩子就是泡在玉器中的,能得如此巨型翡翠,窮儘畢生才華把它化作舉世罕見的瑰寶,成為翡翠之王者,那將是一個玉匠一生難見的機緣。
一件粗糙拙重的毛料需要一位雕金琢玉的妙手,同樣一位驚才絕豔的大師一輩子都在等待那一塊讓他恣意揮灑才華的瑰寶。
這是可惜,這樣的興奮終究落空。
孟家沒能保住這塊卌七萬種。
當她這麼想的時候,她聽到身邊的老人發出一聲重重的歎息:“可惜,它沒了,它不見了,我父親冥思苦想一個月,終於想到了,那塊翡翠卻不見了……”
孟硯青:“然後呢?”
嶽大師傅苦笑:“之後的很多年,他人雖然活著,但其實一直都在想著,想著如果再碰到那樣一塊翡翠,他應該怎麼做,他一直都在想,想到後來,幾乎成癡了,解放前,他人不行了,卻一直念叨著,臨終前把他那一晚畫下的圖紙拿給我,說若我有生之年能再遇卌七萬種,要我……”
嶽大師傅喃喃地道:“我埋葬了父親,保下了那張圖紙,很快解放了,我進了北京玉雕廠,時代變了,變得越來越好,隻可惜找不到那塊玉,就在我灰心喪氣的時候,我卻聽說了卌七萬種的消息,我因為當時被評為先進模範,被總理接見過,所以我想著找到他,問問他。”
然而,他顯然沒見到。
嶽大師傅苦澀地道:“當時那年月,你也知道,之後再沒聽說這消息,我也被送到乾校勞動了,可我一直惦記著,想著我得見總理,我得問問……”
他哽聲道:“看等我回來後,總理人已經不在了,我去找誰問!”
說到這裡,他顫抖著手,從自己懷中掏出來一個布包,一層層打開後,裡麵卻是一幅畫在布上的玉雕設計圖。
嶽大師傅:“我已經老了,不中用了,我不抱什麼指望了,所以這張設計圖,我是打算帶到我墳裡去了。”
他看著孟硯青:“可我何其有幸,就在我一腳踏進棺材裡時,竟然看到了這卌七萬種。”
他哀求地望著孟硯青:“八十年前,我那老父未曾替孟家完成這幅山江河玉雕,二十年前,我未曾見到護下寶玉的總理,更不曾完成夙願,今天我既看到了,這讓我怎麼撒手!”
孟硯青伸出手,接過來他手中的那幅設計圖。
因為年代久遠,那塊玉早已經發黃,顏色也有些模糊了,不過依稀卻能看出,那設計圖上,赫然正是山海浩渺,波瀾壯闊淋漓大氣。
她看了很久,終於抬起眼,望向嶽大師傅。
此時,曾經那個倨傲倔強的老人,正用懇求的目光看著他,就好像那是他這一生唯一的希望。
孟硯青終於開口道:“九十年前,這塊翡翠出於緬甸鳳凰山,賣到了雲南,八十年前,孟家得到了這塊翡翠,令尊冥思苦想卻失之交臂,二十年前總理為護國寶費儘心思,卻終究沒能抵得住魑魅魍魎,寶顛沛四處。”
她看著嶽大師傅,道:“我很慶幸,我竟然得到了這塊寶玉,我運到了北京城,也呈到了嶽三師傅的後人麵前;我相信你也應該感動慶幸,我們能一起彌補八十年前我們先人的遺憾。”
嶽大師傅聽這話,熱淚盈眶:“是,是,曆史是一個輪回,一切都是那麼巧,巧到了妙!”
孟硯青輕笑了下,視線再次落在那翡翠上,在秋日的一縷陽光下,那粗糙的石皮幾乎遮掩不住翡翠的流光溢彩。
她笑著道:“藝術無國界,這件翡翠是舉世罕見的瑰寶,它出自緬甸,曾經是孟家的心血,曾經流落到歐洲人手中,也曾經是總理的牽掛,更曾經成為那些魑魅魍魎牟利的工具,但其實無論是誰,都隻是這塊翡翠人生中的匆匆過客罷了,也許再過八十年,你我都不在人世,你我都不能擁有它,而它卻依然在,向世人展現著它的光華。”
嶽大師傅聽這話,望著那流光溢彩的翡翠,喃喃地道:“這樣舉世罕見的翡翠,必會成為震撼世人的巔峰,必將流芳百世,無論將來它遭遇怎麼樣的命運,至少這一刻,它將我們的手中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