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小郎儘心儘力地表演完,正準備再調整一下神態,做出幾分悲憤狀,就聽見鄭平冷靜而帶著幾分諷意的反問。
到底隻是一個還未及冠的少年,能在頭腦一熱的情況下做出衝動撞人的事,心思本就不大深重。此刻聽見鄭平的話,他心裡沒來由的一慌,下意識地想要看向自己的父親,尋求幫助,卻被郗慮瞪了一眼,飛快地收回目光。
郗慮此刻的心情並不比郗小郎好上多少。他早就發現今日的“禰衡”與往日有極大的不同,竟是油鹽不進,高傲中多了幾分圓滑。先前製定的陷阱,對他完全不適用。
他知道今日的打算有大半的可能會落空,但至少——哪怕不能成功達成陷害的目的,也不能讓對方反將一軍,惹上一身的騷。
因為清楚自己的兒子無甚城府,應對不了複雜的情況,郗慮隻瞪了兒子一眼,讓他不要露怯添亂,便轉向鄭平道:“當真有趣。敢問禰處士,你說的漏洞在何處?”
孔融一直在關注這對父子的表現,自然也發現了二人之間一瞬間短暫的眼神交涉。
他甕聲甕氣道:“我記得方才郗侍中說過:若由你來闡述,未免參雜過多的偏向之意。郗侍中既然有這樣的心思,為何又中途插了嘴,表示你的偏向之意?郗小郎再過兩年便可及冠,非無知兒童,他與正平方才開始對峙,還未說什麼,你便替他答了,竟不知今日落水的到底是小郎還是侍中?還是說——他的所作所為、一言一行,皆出自你的授意?”
孔融也是氣得很了,字句犀利,連表麵功夫都不願維持。
立於案幾旁的曹丕沒有發言,沉靜的黑眸中仿佛洞悉一切。
迫於曹丕在場,郗慮再怎麼惱怒,也知道自己在這種情況下不宜再為自己的兒子出頭,隻用了一句軟刀子回敬了孔融,便束袖站在一旁,不再開口。
郗小郎本就因為鄭平過分自信從容的姿態弄得心慌,加上他心中有鬼,不免心虛。哪怕有父親無形中的撐腰,讓他略微定下心神,也抵擋不住心中的忐忑。
“什麼破綻?”
他反複回憶之前父親對他的囑咐。
畢竟是臨時做的局,不可能沒有破綻,關於對方可能提出的質疑,父親與他做過探討,早已想好了借口。
郗小郎就等著鄭平拿“疾呼”或“鵲的下落”說事,哪怕角度再刁鑽些,質疑他靠近時沒有減速,被絆倒時的動作、位置、前傾的體位有問題,他也有完善的借口給自己圓謊。
想到這,他好似吃了一顆定心丸,隻等鄭平開口詢問。
卻聽鄭平如此說道:“關於疾呼與乾鵲……”
郗小郎精神一振,努力抑製住唇角的上揚,做好回答的準備。
不料下一句,話鋒急轉而下。
“——諸如此類的存疑,我便不問了。”
出乎意料的後續,讓郗小郎驀地愣住,兩頰的咬肌不自覺地僵硬。
他突然生出一分難以形容的惶恐。
發現不妙的郗侍中正想出聲提醒,冷不防地接收到曹丕帶著警告意味的目光。
不過是十二歲少年隨意的一瞥,卻讓他的後背布滿冷汗。
隻這麼一瞬間的遲疑,鄭平已逐字逐句、斬釘截鐵地發出質問:
“郗郎君方才說——你從月門而入,看見湖邊伏著一隻乾鵲?”
“湖邊隻有一處月門,石道兩側栽滿茂盛的長春花。而月門通往湖岸的方向,朱槿與蘆竹交錯分布。”
“郗郎君出了月門,確實一眼便能看見我。”
“但以郗郎君所在的那個方位,如何能穿過葳蕤的草木,清楚地看到湖邊有一隻乾鵲?甚至知道它的翅羽是否受傷?”
仿佛被一記重錘擊中,郗小郎的臉色肉眼可見地變得慘白。
他像一條缺氧的魚一樣張開嘴,半天發不出聲響。
鄭平見他的目光無措地飄向某個方向,立即挪動腳步,將頎長的身形擋在他與郗侍中之間,阻止兩人目光交彙。
對上郗小郎越加驚慌的眼神,鄭平倏然沉下臉,冷厲地喝道:
“衡不知何時得罪了郗郎君,竟使郗郎君欲撞我入湖。謀害不成,竟又生一計,顛倒黑白,為我羅織罪名,想致我於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