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學子已經隱約意識到深層次的問題,開始後悔自己過多的坦白,此刻也無濟於事。
他不能收回已經說出口的話,更不可能決定他人的選擇。
最終,如他所預料的那樣,在得知坦白從寬,且覃綽利用他們盜竊稀有珍寶後,所有同夥者供認不諱,承認了罪行。
一部分人單純不忿覃綽挑唆利用他們,還想讓他們背鍋;另一部分人則暗恨覃綽竟然獨吞寶物,沒有分給他們半點好處。
不管出發點是什麼,出於利己本性,他們都不會搭上自己,和覃綽一起承擔他們事先並不知情的“盜竊罪”。
被晾在案堂的覃綽絞儘腦汁地想辦法為自己脫罪,剛想出些許頭緒,就收到了同謀幾人的認罪書與檢舉書,不由傻眼。
同謀幾人自以為撇清了盜竊之事,單論傷人罪最多被羈押幾天,略作處罰。哪知他們寫完認罪書與檢舉書,竟被告知他們“打傷銅鞮侯,等候發落”,同樣傻了眼。
不是,這銅鞮侯是哪裡來的?難不成說的是禰衡?禰衡他是銅鞮侯!?
傷人者震驚無措,縣尉與縣令也好不到哪裡去。
他們原先聽“禰衡”報案——說他不但被打,還丟了禦賜之物——儘管因為涉及禦賜之物而不得不予以重視,但他們根本沒往“禰衡”的身份上想,隻以為他出自簪纓之家,祖上有人做過官,得過皇帝的賞賜,這才有一件禦賜的珪瓚。
因此,縣尉與縣令對鄭平雖然客氣,但這客氣隻是基於禰衡本人的惡劣名聲,是為了避免麻煩,不願招惹對方的假客氣,極度浮於表麵。
當最後收集好犯事者的證詞,縣官們準備結案的時候,鄭平突然取出代表銅鞮侯的金印,差點把所有縣官嚇得忘記呼吸。
世人常說“天下輻裂,諸侯並起”,可這時候的諸侯並非真正的“諸侯”,不過是一個戲稱。真要說起來,唯有徹侯才能及得上“諸侯”二字。
秦漢爵製,徹侯為首。徹侯又分縣、鄉(都鄉)、亭(都亭),以縣為尊。
銅鞮侯正是縣侯,享有封邑,甚至能以縣立國,非鄉侯、亭侯可比。
雖說整個大漢江山,可以拎出的縣有一大堆,但是能封縣侯的,若不是宗室,便是於漢朝有大功勞的功臣及功臣的後裔。
以東漢特殊的立國背景,除了個彆幾個權勢滔天的宦官,能成為縣侯的人,身家背景與世家人脈都不會簡單。
因此,曆任縣侯都是東漢公主的最佳擇偶候選,無一例外。
如今哪怕已是今非昔比,連年的戰火將尊卑等級變作了一紙荒唐,即便是天子也橫遭侮辱,淪為董卓等手中的傀儡。然而東漢未亡,仍為正統,士人們仍敬奉天子,遵循漢之教化。
不管眾人心中是如何作想,至少表麵上皆遵從原有的階級與禮教,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而有曹操率先帶頭,重拾天子之尊,雖不知他這份心意能堅持多久,就目前而言,沒人敢在許都對皇家權威不敬。
縣衙的幾個縣官不過是食俸百石的小官,有的還不足百石,哪裡經得住縣侯的陣仗,再看鄭平的時候,簡直連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
唯有與縣尉一同從隔壁房間出來的荀彧神色自若,一如原先的那般:不因為禰衡惡名昭彰而退避三舍,心生偏見;也不因為他的身份驟然逆轉,成為食祿萬戶的侯爵而多一分看重。
他隻態度平常地與鄭平見了一個士禮,溫厚坦蕩。
鄭平以士禮回之,在與他錯身而過之前,淡淡地道了一句:“多謝。”
一分驚訝之色自那雙潭水般清透的眼中劃過,荀彧抬頭而視,隻看到鄭平快步離去的背影。
他忽然知道了鄭平在謝什麼。
“他如何而知?”
鄭平因為那罐傷藥特地又謝了荀彧一次。不止口頭上的言謝,他也將這份好意記在心中。
漢律繁冗,打傷平民和打傷徹侯當然不會是同一個處罰。當年的董卓再囂張,也沒敢毆打皇帝,就連漢少帝劉辯也是他悄悄毒死的。後來事泄乃是情不得已,若當時能夠追究,董卓早死了一萬次。
何況此案還牽扯了禦賜之物的盜竊案,主犯覃綽勢必會得到嚴懲,從犯的幾人也討不到好。
縱然死罪可免,也得接受髡首剃發之刑,送去建造部門“勞改”。
且不說覃綽等人在知道真相後是怎樣的一副心情,當遠在司空府的曹操收到縣衙親信傳來的情報,亦是吃驚不小。
他雖然早就通過孔融對禰衡的態度察覺到禰衡身份的不簡單,但他也隻把禰衡當成孔融這樣的名流之後,沒想到他還襲了侯爵之位。
如果硬要掰扯,他也並不十分忌憚禰衡的這個爵位,隻是處理起來會有些麻煩,而且容易引來政/敵的攻訐。
思來想去,似乎還是隻有把人晾著這一條路可走。
曹操一想到禰衡那副狂態就心裡膩歪,他按下驀然升起的幾絲惱怒,決定當做什麼都不知道,按照老態度來對待“禰衡”。
他可不想在禰衡給他敷衍地行完禮後,自己還要回一個麵見侯爵的禮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