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狂士楚歌(1 / 2)

陳琳為袁紹所寫的檄文,講究的是一個師出有名。畢竟曹操與袁紹是故交,又曾一起守望相助,如今二人勢力各自發展,成為長江北岸唯二可以抗衡的霸主,自然不可能放縱對方繼續發展,損害自己發展的勢頭。

之所以絞儘腦汁地為曹操扣罪名,正是為了兵法中的“堂堂之陣,正正之旗”,用來提高民心,打擊敵方士氣。

袁紹當然知道曹操沒有檄文上所講那麼不堪,對曹操也未有多少恨意,因此,在得知曹操也送過來一封密信後,袁紹猶有閒心笑著與身邊的幕僚道:“阿瞞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都已過了這麼多年,他還是忍不得心頭之氣,隻知意氣用事。”

他認為曹操這份密信是因為不忿那篇檄文的汙蔑與羞辱,依樣畫瓢地發了篇檄文泄憤,正如當年因為意氣用事獨自領兵去討伐董卓一樣,不過是出於一時的衝動。

因此,袁紹並不把這封密信當一回事,甚至還在心中感慨了一番,有閒心拿曹操與旁人說笑。

“這阿瞞也不想想,我與他處境不同,他便是網織了罪名,天下人也不會信,反倒貽笑無窮。”

陳琳寫給曹操的檄文雖然有欲加之罪的味道,但大部分都是基於事實,添油加醋地給曹操定罪。

然而袁紹並非曹操,不會因為出生被人詬病,反受天下士人景仰尊崇。他也沒有濫殺名士,因為手頭拮據而用陵墓之物擴充軍餉之類容易引發爭議的行為,更不會因為與天子近臣的紛爭而被冠上一個亂臣賊子的名號。

曹操就算要拿什麼理由攻訐他,也根本站不住腳。

“罷了——讓我先來看看,阿瞞到底給我準備了怎樣的驚喜。”

他用看笑話的態度打開密信,在第一部分看到了對自己的彩虹屁。

“紹奕世簪纓,有二蒙之才貌,器量絕世……”

一時之間,袁紹忍不住懷疑自己的打開方式是否有誤。

陳琳寫給曹操的檄文,第一部分是一段大道理,第二部分就開始攻擊曹操的宦官家庭出身,再層層遞進,一邊捧袁紹一邊踩曹操。把曹操做過的每一件事都改庭換麵,往最差的方向上引,務必要讓曹操渾身都插滿凶

惡之名。

那篇檄文連他看了都忍不住冷汗直冒,以曹操的小心眼,怎麼可能以德報怨,拿話來誇獎他?

袁紹心知其中有詐,可拆都拆了,這時候退縮豈非露怯?

他硬著頭皮讀下去,果然在第二部分看到不同尋常的東西。

“憾奕世簪纓,斷於紹手。袁基身故,汝南再無臥雪之人。”

前頭還誇他家世貴重,是四世三公之家,轉頭就說四世三公隻是過去的輝煌,袁家的門第會斷送在他袁紹的手上?

袁紹尚來不及生氣,就在緊接著的一句上看到“袁基”這個名字,心頭突突亂跳。

時人皆知袁紹、袁術乃頂級世家袁氏這一代的掌舵者,卻不知道在袁氏嫡係幾十人被董卓誅殺乾淨之前,袁家本枝人才濟濟。其中最具才名,最富盛名的乃是他二人的嫡長兄,年紀輕輕就已位列九卿的太仆袁基。

袁家作為世家大族之首,門生故吏遍布,他與袁術能將勢力發展至今,少不得家族的蒙蔭。若非袁家嫡枝幾乎被董卓殺了個乾乾淨淨,他與袁術不至於親族凋零;可同樣的,若非袁家嫡族儘死,這份蒙蔭未必能完完整整地落在他與袁術身上。

思及此,袁紹心頭一顫,握著帛書的手驀然縮緊。

上麵所寫的這兩句話,表麵上是說他袁紹徒有其名,提及袁基不過是順口,以袁基的英才反襯他的不堪。

可結合“臥雪”這一典故,袁紹總覺得這幾句話仿佛在影射著什麼。

袁紹僵硬地往下看,待看到“殷殷族親,無一人相顧;累累白骨,無一人來收”之時,他忽覺大慟,一口淤血倏然湧入喉口。

旁人都因為袁家的慘案而對袁紹兄弟報以同情,更恨董卓殘暴不仁,卻鮮少有人想到:當初袁基、袁隗等袁家主乾被董卓殺死,隻是因為袁紹兄弟不顧留在洛陽的親族,高調地打起征討董卓的旗幟,駁回董卓商談的請書,致使董卓惱羞成怒,誅殺袁氏全族泄憤。

可即便旁人多是同情,從未指責過他們兄弟二人,袁紹仍時常在午夜夢回之際,夢見慘死的族人站在楣前,質問他與袁術:當初他們合全族之力,送他二人逃亡,己身犯險留下,守衛族人與族中基業——為何他二人不顧

族親,在未曾知會宗族的情況下,擅自以袁氏的名義,征集天下豪傑征討董卓?

先前與袁紹共同埋汰曹操的幕僚見袁紹神色不對,小聲地詢問:“大將軍,曹操派人送來的這封密信可有不妥?”

袁紹從混亂的心緒中回神,經幕僚這麼一提,他才恍然意識到——他送給曹操的檄文也是這般剜肉刻骨,拿曹操的軟肋添油加醋,將那些令人痛心的事件全部陰謀化,給曹操定罪,不由驚出了一身冷汗。

隻有刀子割在自己身上,方才知道那一刀疼不疼,究竟有多疼。

這封密信甚至沒有直接論罪,直接把袁基等袁家嫡枝的死歸結在他的身上,而是用一種惋惜而平靜的口吻,緩慢而隱晦地提出質疑。

隻是這種程度,袁紹便已覺得心如刀割,怒氣上湧,真正被抹黑歸罪的曹操,又是以何種心態應對他送出的那篇檄文?

已經與發小形同陌路的袁紹,在時隔多年後第一次站在對方的角度考慮問題,卻是因為一篇令他不快的檄文引出的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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