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徐守水運碼頭。
橫穿京東、江淮和餘杭水上大動脈的泗水,與流經多省及京都的黃金水道汴水,於徐州河道交彙,因黃河改道而注入黃河支流,三條水路交彙於徐州,使徐州在將來成為更重要的交通樞紐。
黃河改道,水淹徐州,七月至八月中旬,一整個徐州宛如水泱澤國,到九月中旬已然退潮,至十月初,洪水全部退去,裸.露出滿目瘡痍的大地。
南下逃難者還在少數,多數人留下來,在朝廷和官府幫助下準備重建家園,因徐州、邳州和泗水是主要受災地,因此撥下來的四百萬兩賑災銀有一大半被送到徐州、邳州等地。
泗水在京東,另有一筆賑災銀撥下去,與淮南的賑災銀並不相交。
此時一艘官船於水麵徐行,夜色籠罩,河麵茫茫,船上火把明亮,船頭有官兵巡邏。戶部稅案司走出船艙,已經能看到碼頭的一點燈光,便令差役將代表身份的旗幟掛到船頭。
差役前腳剛拿出旗幟,後腳便瞥見河麵有黑影閃過,心裡一驚,連忙出聲示警,但下一刻喉嚨一涼,眼裡彌漫血光和跳躍的火光。
鮮血濺到戶部稅案司臉上,當即拔.出長劍劈下去:“敵襲!敵襲!快出來迎敵——”一邊叱問從水底爬出並鑽進官船的蒙麵黑衣人:“你們是什麼人?可是此地水匪?可知道這是朝廷派來的賑災官船?”
官兵急匆匆跑出來迎敵,黑衣匪徒各個都是練家子,官兵根本不是對手,很快被解決一大半。
為首的黑衣匪徒聞言冷笑:“官船?劫的就是朝廷的官船!殺的就是你們這群狗官!”
戶部稅案司心驚,連忙說道:“這是押送賑災糧的官船,要是被劫走,淮南千萬災民將挨餓受凍,餓殍千裡!”
“賑災糧到了淮南隻會進貪官富商的口袋,何時給到災民手裡?給不給賑災糧,災民一樣餓死!倒不如由我漁家寨來當綠林好漢,救一救淮南廣大災民!”
漁家寨?!
戶部稅案司身上全是傷痕,仍艱難抵抗:“本官勸你們三思而行,及時止損,現在停下來,本官可以既往不咎,但要是一意孤行,朝廷絕不會放過你們!便是你們個個擁有十八般武藝,能遁名匿跡,也鬥不過朝廷千軍萬馬!徐州知府的兵馬正在接應的路上,很快就會發現你們的劫掠惡行,屆時兵馬出動,將一省十四州、周邊七十二寨全部掀個底朝天,叫你們漁家寨血流成河,到時後悔也來不及!”
“用不著你們這些貪官操心!”
黑衣人一劍刺向戶部稅案司的心口,後頭有同夥上來說:“找到銀子了!”
“搬走。”黑衣人說完抽回劍,將戶部稅案司踢落水。
與此同時,河岸碼頭亮起火把,整齊響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黑衣人說:“頭兒,徐州營兵來了!”
“走。”
臨走時還在船上放了把火,霎時火光衝天。
河岸官兵立即泅水滅火,僅拉回被燒成龍骨的官船以及一群屍體,此時一個官兵突然喊道:“大人,這兒有一個還活著!”
徐州知府賀光友急忙下馬跑過去,見這人渾身傷口被水泡得發白,麵如金紙,出氣多進氣少,多半救不回來,但他還是叫人喊來大夫。
留有一口氣的戶部稅案司掙紮著拽住賀光友的官服下擺斷斷續續說:“兩百萬……賑災銀被、被劫……”
“——”賀光友倒吸口涼氣,連忙蹲下身問:“是誰劫走賑災銀?”
“漁,漁家寨——”
“漁家寨?你確定是漁家寨?兩百萬兩賑災銀全被他們劫走了?還有沒有賑災銀走其他路運送過來?你是何人?你——”賀光友連聲追問,發現此人大睜雙眼瞪著天空,已然沒了呼吸。
徐州通判神色沉重地說道:“兩百萬賑災銀在徐州地界丟了,你我逃不了追責。”
賀光友急得不行,心口慌亂:“我能不知道?可是究竟是誰搶走兩百萬賑災銀?想用這兩百萬賑災銀去做什麼?”
徐州通判:“他說是……漁家寨劫走賑災銀?”
賀光友:“彆人不知道漁家寨什麼地方,你我還不知道?他們世代駐紮周遭山水間,以捕魚賣魚為生,能乾出劫官銀這種膽大包天的事?”
徐州通判:“聽聞這兩年漁家寨收留不少江湖人,來往頻繁,成分複雜,難保不會偷藏一些亡命徒。”
賀光友:“漁家寨兩三千人,男女老幼皆有,世代安居樂業,不能憑此就斷定是他們乾的,也不能空口說他們窩藏罪犯。”
沉重歎氣,胸口的鬱氣實在無法抒發出來,賀光友深覺棘手:“先報帥司,再奏報朝廷,這之前令徐州下轄縣全部出動,重點關注是否有陌生麵孔或江湖人聚集,出入城郭,府州內外都得嚴查過往行人,務必留意帶著大件行李的人。”
回身上馬,賀光友長籲短歎:“兩百萬賑災銀!偏偏在徐州地界丟了,我沒法向陛下和朝廷交代不說,連本地災民我也沒法交代啊!賑災刻不容緩,之前籌集的銀兩和府庫裡的稅銀基本用光,撐不了多久,還是得趕緊向周邊省、府州借點銀子周轉。”
徐州通判讚同賀光友:“救民於水火,先救急,再想辦法找回賑災銀,我估計上麵會寬宥大人您一些時日。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先安置好災民再說。”
賀光友頷首,下意識輕輕撫摸官帽,怕是戴不久了。
踏著月色,二人騎馬回徐州府衙。
***
河岸蘆葦叢中,有一男一女兩人屏息斂聲,圍觀黑衣人劫殺官船全過程,在徐州營兵到來前悄悄離開,狂奔數十裡才終於停下來喘息。
“果然有人劫殺賑災銀兩,可惜我們晚來一步。”女人頗為懊惱,捶著手掌說:“你看到為首的水匪的臉了嗎?”
男人滿臉驚恐,聞言凝重點頭:“淮南帥司參議官孫負乙!”
女人尋思片刻:“寫張紙條送進徐州府衙,提醒賀光友。”
男人不建議:“我們不清楚賀光友是敵是友,如果他和安懷德是同黨怎麼辦?會不會反過來殺我們滅口?還是找三叔公商量,由他來定奪。”
女人想了想,說:“那我們現在趕緊回漁家寨。”
***
官銀被劫的奏報很快抵達帥司,帥使安懷德同左右參謀及一眾官員說:“雖是在徐州的地界出了事,也算是在我的管轄區裡出了事,尋官銀、殺歹人,我責無旁貸。”
他將奏報推到左右參謀跟前說:“負責押送賑災銀的戶部稅案司臨死前說劫官銀的歹徒是漁家寨,據探子來報,漁家寨雖世代以捕魚為業,但兩三年前頻繁出入一批江湖人,他們時常聚集,議論時事,是叛黨的可能性很大。”
左參謀建議:“不如派兵包圍漁家寨,搜索周圍三十六水路七十二寨,如果真是那幫叛黨所為,便可一擊拿下!”
右參謀更建議:“帥司行動不可張揚,令營兵悄悄潛入七十二寨,切莫打草驚蛇,更不必告知徐州知府。我觀他的奏報,字字句句有位漁家寨開脫的意思,難保賀光友沒和漁家寨有什麼勾連。”
其他官員附和,紛紛提出自己的見解。
安撫司又名帥司,雖管兵權,但安懷德並非武將出身,隻是觀他坐於中堂,年齡約莫四十五六,正是精神矍鑠的年齡,身材魁梧、硬朗,倒有點像行伍之人。
他表情不怒自威,目光僅一瞥就仿佛能洞察他人心思,尤為銳利可怕。
一眾官員見他不說話,便都有點忐忑:“帥使,不知您意下如何?”
“嗯。”安懷德雙手放在膝蓋處,閉上雙目從容說道:“你們的建議都不錯。”頓了一會兒便問:“徐州的奏報應該呈交京都了吧?”
左參謀:“按路程,該到了。”
安懷德:“前一陣章從潞死在徐州驛站,這會又是兩百萬兩賑災銀在徐州消失,看來徐州這個地方風水不好。”
右參謀:“兩樁事發生時間距離太近,就怕陛下誤會到您頭上。”
安懷德笑兩聲,語氣從容且溫和:“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老夫為官三十載,比誰都明白這個道理。何況老夫身為淮南帥使,管轄一省十四州府軍務治安,在這地界發生的任何事都是本使的責任,斷無袖手旁觀的道理。”
“陛下對老臣恩重如山,老臣為君分憂,責無旁貸。所以無論是火燒監察禦史還是賑災銀被劫,老夫都必須管。就算陛下怪到我頭上,要摘我頭頂的帽子,那也是理所當然。是我失職在先,任何處罰下來,我都心甘情願接受。”
一眾官員聞言紛紛敬佩:“安帥使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實為忠臣良相,我等自愧不如。”
此時,安撫司參議官孫負乙經過大堂,朝裡頭看去,和睜眼的上差安懷德對視,微不可察地點頭。
安懷德重新閉上眼,氣定神閒地說:“在上諭抵達之前,本使親自到徐州處理賑災銀被劫一案,望能亡羊補牢,將功補過。”
停頓幾秒,安懷德意有所指地說:“漁家寨疑點最大,便如參謀所說,先圍起來一個個審問。如有人持械反抗,必為亂黨無疑。”
***
三日後,漁家寨。
天色微亮,曦光破開雲層灑落大地,山巒間籠罩薄薄的霧氣,湖麵金光燦燦,於連綿群山間開辟出大片農田,農田之上則是錯落有致的木屋,原是煙火氣息很足的村落而今破壞荒涼。簡陋的木質寨門塌了一邊,‘漁家寨’三個字被劈裂,留下深深的刀痕,旁邊還有掉落的農具和鮮血。
‘隆隆’聲響,馬蹄陣陣,似有千軍萬馬踏步而來,煙塵滾滾,一列從人到馬都披重甲的騎兵踏晨光而來,踩進滿目瘡痍的漁家寨,深入腹地,遍地是刀痕斧刻,唯獨不見屍首。
不遠處忽然有尖叫聲傳來,為首的重甲騎兵駕馬躍過倒地的屏障,在駿馬飛馳時迅速翻身下馬,兩三步上前,手中玄鐵長1槍挑開壓在女人身上企圖為非作歹的壯漢,抬腳重重踹向壯漢的胸口,胸骨霎時凹陷進去,當場斃命。
回望騎兵身後的路,走過的地方凹陷出約有兩三公分的腳印,足見腳力恐怖。
女人驚恐地看著他們,抱著胳膊蜷縮身體,頭頂一陣黑暗,下意識抓住,手裡柔軟的觸感告訴她是一塊布,而後聽見一道低沉冷冽的聲音:“你是漁家寨幸存者?”
“不不不是,我不是……我是、我是鹽幫的人,本是來這兒收上個月的鹽賬,沒成想遇到官府來漁家寨剿殺亂黨,當時兩邊火並,我害怕被牽連就找地方躲起來,天一亮才出來,結果撞見來撿漏的山匪才差點被——多虧大人相救,三娘感激不儘!大人,我不是漁家寨的亂黨,我真是徐州青山鹽幫的,我們還有本地鹽鐵司同意開挖鹽井的文書——”
“漁家寨是被徐州知府以亂黨之名帶兵圍剿嗎?”
三娘遲疑:“我當時躲起來,沒看見人,但有聽官兵喊帶頭的‘孫參議’,還聽他們提到什麼‘賑災銀’、‘安帥司’?”
“漁家寨可有活口?”
“殺了大概八.九個人,剩下漁民被押進大牢,要定他們窩藏罪犯、勾連亂黨的罪名。”
“走吧。出去後彆說你見過我們。”
“三娘明白。”她連來過漁家寨都不會說,眼下誰敢跟亂黨有勾連?
猶豫地向前走幾步,三娘回頭見那十幾名重甲騎兵停在原地,偉岸身姿與身旁高大的駿馬相得益彰,烏泱泱仿若話本裡懲惡罰貪的天兵天將,不怒自威,令人心顫。
三娘不敢久留,速速離去。
“將軍,我們來遲一步。漁家寨還是被當成替罪羊,安撫使那邊的人證物證估計都已經準備好,就等三堂會審、畫押定案,章從潞和兩百萬災銀被劫的案子恐就此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