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林立的酒樓飛簷處掛滿琳琅滿目的燈籠,微黃的火光一燈一點照亮半個京都府,下方五步一個小攤,攤販們賣力攬客。
還不到夏天,前麵橋頭處早早便有人賣起冰鎮酸梅湯、甘草冰雪涼水等冷飲,生意火爆,原是遊人吃了許多油膩食物就需要冷飲解渴。
趙白魚一路走來,品嘗不下十種美食,倒不怕胃口小裝不下,反正有胃口大的霍驚堂幫忙收拾殘局。
吃到橋頭時,已覺口渴,便買了兩碗冰鎮酸梅湯,淺嘗一口,先涼後甘甜,醃梅子煮過後的香氣格外濃鬱,趙白魚眯起眼睛。
古法熬製,用料豐富,一碗滿足。
“好喝。”
突然一聲喝彩:“好!”卻是橋梁對岸雜耍演到絕妙處,看客禁不住叫好。
橋下有河舫經過,河舫裡傳出曼妙的歌聲,河兩岸則有三三兩兩的行人。
橋梁上有人賣燈籠、麵具和桃枝、杏花枝等物品,趙白魚經過時停下腳步,看中做工精致的鎏金麵具,拿下來在霍驚堂臉上比劃。
“你說你當初戴個漂亮點的麵具,說你貌醜的謠言怕是會換個說法。”
霍驚堂看兩眼麵具:“醜點事少。”
趙白魚笑了,買下這副鎏金麵具便聽小商販說:“小郎君不如也把這副相配對的鎏金麵具一塊兒買下?”
小商販拿出另一副同樣精致的鎏金麵具,造型有彆於趙白魚手裡的那副,不過合在一起時,能變成一個全新的鎏金麵具。
“街頭鬨市原來也有這般精妙造物。”
驚歎聲從背後穿插而來,暗紅色的身影突如其來地掠過趙白魚,拿過小商販遞來的鎏金麵具,餘光瞥見趙白魚當即轉身:“五郎?”
是趙鈺崢。
身著暗紅深衣,頭戴玉冠,懷裡執一枝桃花,鬢邊簪花,貌若好女,容色姝麗。
深衣皂靴並非時下流行的穿著,隻有行加冠禮當日才會穿,而趙白魚和趙鈺錚同穿深衣,麵麵相對,顯然緣分巧妙,竟選了同一個吉日舉行加冠禮。
趙白魚看向趙鈺錚身後,趙家兩個兒郎和當今太子都穿著便服緊隨趙鈺錚,而他們也都看到趙白魚身上的深衣,趙長風和趙三郎的表明明顯一愣,尤其趙三郎似乎才意識到趙白魚和趙鈺錚同歲。
今日加冠,他卻沒有任何賀詞和禮物,頓時手足無措。
趙鈺錚遲疑:“五郎,今日是你加冠禮?”
趙白魚神色淡淡:“我與你同歲。”
趙鈺錚結結巴巴:“哦,哦。”思忖片刻,從腰間摘下一塊羊脂玉塞到趙白魚手裡:“我送給五郎的加冠禮。”眼皮一垂,瞥見他手裡的黃金麵具,便反應過來似地說:“我這麵具和五郎你手裡的麵具很是相像……是一對嗎?五郎想一對都買?”
他猶豫了一下,將鎏金麵具一塊兒放趙白魚掌心:“抱歉,我剛才沒發現……還你。”
太子的視線始終落在趙鈺錚臉上,自然瞧得清趙鈺錚眼底的喜愛和不舍,更清楚趙鈺錚如今對趙白魚多加遷就,相處時總有些小心翼翼和討好,便知趙鈺錚是覺得當初的李代桃僵愧對趙白魚。
但這事是他們私下作為,和趙鈺錚無關。
何況趙鈺錚自出世便體弱多病,概因昌平公主所為。
所謂母債子償,說虧欠也該是趙白魚虧欠良多才對。
趙鈺錚小時候玉雪可愛,長大後驕矜高傲,是京都府裡最耀眼的朝陽,何曾見他這般翼翼小心?
太子不由心疼,有些苛責地說:“麵具有一對,趙卿不過一人一麵,何必奪人所好?”
趙白魚捏著兩副麵具,聞言似笑非笑地乜過去:“殿下今日怎有空夜遊京都?可是職務太清閒,底下沒人找麻煩,您難得清靜?”
太子想到趙白魚惹來的那堆讓他傷筋動骨的麻煩,不禁肝臟痙攣,身體緊繃,喉嚨發乾,太陽穴一陣陣刺痛,條件反射想乾嘔了。
趙鈺錚提醒:“五郎,不可對太子不敬。”
趙白魚:“您嘴皮子上下一碰就把這頂高帽壓我頭頂,我可擔待不起。不過是官場裡的日常問候,殿下若覺得臣冒犯,改日臣到東宮負荊請罪?”
“不用。”
太子頭痛婉拒,他感覺趙白魚真乾得出負荊請罪這麼高調的戲碼,指不定鬨得滿朝文武都知道他的小氣性,當然最重要是太子妃和盧知院都會知道他私下陪趙鈺錚夜遊京都。
趙家人和東宮走得親近,趙鈺錚經常出入大內,太子若是光明正大參加他的加冠禮自無人懷疑他的私情,但私下偷著來,問題可就不小了。
太子妃或許不會懷疑,愛女心切的盧知院就不一定了。
“孤微服私訪,體察民情,與民同樂,今日無君臣之彆,說錯什麼都不算冒犯,但也不談公事。”
趙長風此時開口:“四郎還未考取功名,今日加冠,欣喜異常,忘乎所以了些,方才人多遮擋視線沒瞧見你,諸多原因影響,才會先你一步拿走鎏金麵具,並非故意針對。”
停頓片刻,瞧著趙白魚身上的深衣說道:“也是奇巧,沒想到你也選了今天加冠……你沒到家廟告禮章祝,是去哪裡?”
趙三郎緊跟著迫不及待地說:“是啊是啊,我們都沒瞧見你。”
先維護趙鈺錚已經成為他們的習慣。
“你,你今日加冠,怎麼不和我們說?如果說了,娘一定會同意你進家廟,爹,爹應該也會同意。啊對,我身上沒帶什麼值錢的禮物,隻有這張紅箋是一大早從寶華寺求來的金榜題名符……”
說著說著沒聲了,顯然這靈符是為趙鈺錚求的。
“那個,我回頭再備禮?”
趙三郎也不知道他為何心虛愧疚,聲音小如蚊呐,逐漸無聲,滿臉寫著無措。
趙鈺錚出來打圓場:“我不知官場規矩,倒是鬨出笑話,望五郎寬宏大量,莫怪我才好。”
“你不說話,恐怕沒人覺得小郎怪過你。”
一聲冷淡略為沙啞的嗓音突然插1進來,有夜風拂過,吹來不遠處的杏花花瓣,先是一股淡雅馥鬱的檀香流連於鼻間,再是被風吹起的鶴氅衣角,趙鈺錚的視線順著墨藍色的鶴氅向上爬,瞳孔不易察覺地撐大,驚豔之色在眼裡緩慢綻放,獨他一人心知而旁人沒有察覺到。
方才趙白魚站在光亮處,而霍驚堂恰好隱身於光線暗淡處,加上霍驚堂擅長藏匿氣息,又有杏花香味遮住他身上的佛香,不出聲的時候還真沒人能發現。
直到他突然開口,仿佛撕裂光亮般驟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霍驚堂站在趙白魚身邊,兩人神色如出一轍的冷淡,瞥向趙鈺錚的視線像掃過弱小的螻蟻,強大而輕蔑。
趙鈺崢刹那間心有不甘。
心裡的不甘湧起刹那便被隨之而來的欣喜淹沒,眼前這人便是城外山河樓的那道身影,是他在揚州府看見的唐河鐵騎,回京後動員不少人脈尋求幫助,奈何唐河鐵騎太機密,相關消息被捂得死死的,以至於回來四五個月仍不知那人是何身份。
誰能料到竟在此時見到一直想見的人。
就在他的加冠之日,在他成年之時,驟然出現,如泡如影,如電如露。
趙鈺錚聽見心跳聲:“你……”
他話還沒出過就被太子打斷:“霍驚堂,四郎並無其他意思,切莫妄加揣測。如果你和四郎相處過就會知道他心性純良,從無害人之心。”
霍驚堂……?
趙長風和趙三郎朝霍驚堂拱手,不約而同擋在趙鈺錚前麵:“見過小郡王。”
趙鈺錚愣在原地,瞳孔收縮,嘴唇失卻血色,抬眼看向自他十歲左右便魂牽夢縈的人在他人生最重要的一天突然降臨,卻神色冷淡,連看他一眼都懶得看。
比夢裡人姿態冷淡更讓他惶恐的是他曾和這人擁有百世才能修來的緣分,他們曾有過姻緣,曾是世間彼此關係最近、最親密的人。
可他的親人們將這段關係斬斷,而他視若敝履,如遇洪水猛獸,明知趙白魚無辜,在得知對方被李代桃僵那刻,還是心生猶豫,裝聾作啞扮無知。
他將那段緣分親手送到了趙白魚的手裡?
“就算看不見本王,也當瞧得見攤主和彆人說話,隻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得出攤主是為小郎才拿出另一副麵具。便不是小郎,換作隨意一個人,趙鈺錚跑出來橫插一腳也叫搶。這是個人品行修養的問題,跟官場規則有何關係?”
霍驚堂語氣冷淡,一針見血,刺得太子等人尷尬不已。
太子:“今日於四郎而言非同一般,他異常欣喜,難免情狀有失,臨安郡王不會連這點小事也揪著不放?”
霍驚堂:“本王會。”
太子:“——!”一時無言,嘴巴張張合合,斷斷續續:“你一個大男人怎麼……四郎並非故意,也道過謙了,這得饒人處且饒人……”
說著說著他也糊塗了,本來想替四郎討公道,怎麼感覺好像坐實‘錯在四郎’了?
霍驚堂:“算了,當日既能在鬨市不問緣由便挑釁本王,想來本就跋扈慣了,不如我家小郎君知禮守禮。”
趙長風聞言沉下臉色,趙三郎既尷尬又突生慍怒。
霍驚堂扯起唇角,睨著他們幾人,嗓音拖長拖慢,吐字清晰:“畢竟萬千寵愛,有人兜底,連自己闖的禍也能讓無乾人等背鍋。說來人有私情實屬尋常,所以本王偏心偏愛我的小郎,想必太子也能理解我的口出無狀。行了,你們逛你們的。”
言罷便牽起趙白魚的手說道:“小郎,我們去橋對岸,那兒有戶人家,聽聞家裡的泉水異常甘甜,能去晦氣,我們去求一壺。”
太子臉色陰沉地盯著霍驚堂的背影,對方從小就不給他麵子,那時他還不是儲君,而現在他已是大景儲君,霍驚堂再出色也是他的臣子,還當眾落他麵子,實在是……
罪該萬死!
“對了,”霍驚堂忽然轉頭說:“太子近來忙於朝事,疏於武藝,明日我到宮裡奏請聖上,允許太子休假幾天到校場裡練一練。”
校場——
太子倒吸口涼氣,猛地想起個把月前,霍驚堂突然發瘋,在父皇麵前說他身體羸弱、疏於武藝,愣是讓他抽出時間到校場操練一兩個時辰,霍驚堂一邊擺出一副為他好的嘴臉一邊毆打他。
記憶回籠,太子感覺他骨頭都在疼,臉頰肌肉忍不住抽搐,心裡升起一點點後悔。
“等等。”誰也沒想到趙鈺錚會開口,他直勾勾地看過去:“您是臨安小郡王霍驚堂?傳聞霍驚堂性情暴1虐,貌如夜叉,不堪入目,外出都戴麵具遮醜——你怎麼會是臨安郡王?”
趙白魚:“傳聞不可儘信,三歲小孩也懂的道理,趙小郎君不懂?更何況我丈夫怎麼會有貌醜的傳聞,你應該問問自己才對。”
盯著趙鈺錚的臉,趙白魚心裡泛起一絲嘀咕,感覺他看霍驚堂的眼神不太對,仿佛藏了暗火,卻不是怨怒憎恨,更像是悲喜交加?
趙白魚一哆嗦,拉著霍驚堂趕緊離開,心想原著裡的趙鈺錚目前還處於懵懂狀態,是到後期才接受太子,但似乎沒有太明顯的情愛。
據小護士所說,是作者為了體現趙鈺錚萬人迷的屬性,所以發出去的箭頭幾近於無。
……孤陋寡聞的趙患者不是很懂‘單箭頭’和萬人迷屬性的關係,因此沒有再深入。
如今想來,問題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