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白魚隻做了個虛扶的動作,結結實實受了陳羅烏的大禮,“陳會長見外。贛西商幫乃天下第一幫,溝通南北,冠絕古今,連海外都有你們贛商的身影,您又是這商幫會長、龍頭老大,咱們洪州乃至於兩江商幫都需要您坐鎮,我這漕司使都得仰賴您照顧一二。”
陳羅烏笑起來:“欸,大人客氣,都是小本生意,櫛風沐雨,風餐露宿,全仰賴老天爺和當今聖上的仁慈,勉強混口飯吃,哪裡擔得起這謬讚?說來還得是我們這些商人仰仗大人您照顧。”
趙白魚擺擺手說:“你們平時給我點臉麵,好好把稅交齊了,我這官就做得穩,自然護著你們,大家遵紀守法,安安分分做事,不就互相照顧到位了嗎?”
陳羅烏臉上的笑容頓了下,很快藏起流露出的一絲不愉:“大人所言甚是。陳某今日冒昧,不敢空手而來,但聞大人喜文玩雅物,便帶了點家藏雅物與大人把玩,還望大人不嫌棄才好。”
說著話的同時,他打開手邊的盒子,叫趙白魚看清裡頭的三樣文玩:黑煤炭似的木頭、土黃色玉螭龍和一隻唐三彩。
後頭的硯冰一瞧,臉色驟變,認出三樣文玩正是他前幾日高價賣出的貨。
陳羅烏緊盯趙白魚的臉:“大人覺得如何?”
趙白魚:“我水平不行,瞧不出好壞……對了,我府邸後門連著一條你們本地最出名的古玩街,叫什麼、什麼文昌裡?硯冰,你去那兒的老字號雇個眼力最好的老師傅來幫忙掌眼,看看值幾個錢。”
陳羅烏客氣的笑容掛不住,說實話上至三品大員下至九品芝麻官他都見過,無論學識多粗鄙,麵對黃白之物時至少維持表麵涵養,尤其雅物相關,不懂也會裝懂,好好附庸風雅一番。
哪像這新任漕司使,開口就是‘值幾個錢’。
硯冰照做,將聯合商幫耍了他的老字號掌櫃請過來掌眼。
掌櫃一見到陳羅烏和趙白魚就心慌,眼睛不敢亂瞟,裝模作樣地鑒定完畢,非常篤定地說:“回大人,這是難得的珍品!”
趙白魚來了興致:“值多少錢?”
掌櫃吞咽口水,小心翼翼地瞟了眼陳羅烏,猛打個激靈說道:“這三樣文玩總價值一萬兩白銀!”
硯冰震驚,翻了將近一倍啊!
趙白魚看向陳羅烏:“送我的?”
陳羅烏:“文玩雅物會知音,知音為重。大人一眼辨出此三物不凡,合該是它們的知音。到您手裡,才是它們最好的歸宿。”
趙白魚瞧著三樣不值錢的‘文玩’是越看越喜歡,不住點頭:“好貨。的確是好貨。既然陳會長熱情相送,我就卻之不恭了。”
陳羅烏高興不已,連連誇讚趙白魚是賞玩文玩的行家。接著逗留了一會兒才說家中有事要處理,不便多留,就此告辭,臨走時還給了掌櫃一個隱晦的眼神。
掌櫃會意,目送陳羅烏離開,來到趙白魚跟前諂媚說道:“大人,不知您是否將這些留下來賞玩還是準備變現?”
趙白魚:“怎麼說?”
掌櫃:“是這樣的,小的平時品鑒把玩古玩習慣了,瞧見喜歡的好貨忍不住心癢癢,想著您要是願意變現,小的高價收購下來!”
趙白魚:“高價是多少?”
掌櫃:“小的在估價上追加兩千兩,您瞧如何?”
趙白魚不太樂意:“可我瞧它們價值不菲,要是帶回京都,指不定能賣一萬五。”
一萬五……!
掌櫃差點想說破銅爛鐵送出去都沒人要還敢獅子大開口真是——“好!我現在就把錢給您,銀貨兩訖。”
“可本官著實舍不得。”趙白魚連連歎氣,愛不釋手似的,“不過你喜歡,本官勉強忍痛割愛了。就像陳會長說的,雅物還得是知音來賞,真正看出它們價值的人是老板你,所以你才是它們的知音。”
……知音個屁!
趙白魚:“我留著把玩一天,咱們先立個字據,明天就叫我的小硯冰去你那兒拿錢。”
掌櫃諂媚得臉都僵了,還得忍著:“聽您的,大人。”
***
贛西會館。
“立了字據,留下東西,難道是暗指他想東西和錢都要?”陳羅烏緊皺眉頭,“怎麼奸貪至此?”
洪州牙商頭子平老板說道:“越是奸貪越好應付,時常喂點錢就能保平安、少事端,不是好事?”
鹽幫幫主方星文說道:“但趙白魚有小青天之稱,連東宮都誇他剛正不阿,哪有可能一到咱們洪州就變成奸貪之徒?我卻覺得,他是演戲,可以麻痹我們。”
平老板滿不在乎地嘲諷:“我看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反正不相信世界上真有不為俗物顛倒的‘大清官’,那些所謂的‘清官’之所以清廉,是因為彆的地方沒有能打動他們的俗物。紀興邦夠清廉吧?還不是好名?還不是被錢糊了心智?就說前任發運使不愛財、不愛名利,就好色,把一個□□當紅顏知己,為她癡狂,最後還得乖乖為我們辦事!”
方星文臉色不好看:“我心裡不踏實,或許是趙白魚沒明白我們的意思?”
陳羅烏:“且看他後麵老不老實。”
平老板一急:“陳會長這意思是還不能行船?那貨都壓在碼頭,泉州港那頭一直催,咱們這兒拖一天損失可都是真金白銀!”
陳羅烏:“小心行得萬年船!”狠戾的眼神瞪過去,“你要著急,自己去跟三爺說!”
提到三爺,平老板立即偃旗息鼓。
“好了。”打一棍給顆棗子吃是陳羅烏慣用的手段:“再過幾天到月圓,水大人來信,道是能開船,你們自個兒回去準備好。”
方星文等人聞言不由喜上眉梢,至於什麼漕司使、小青天卻都拋諸腦後,就算趙白魚一意孤行要和商幫作對,他們也能像對付紀興邦一樣將其整垮。
除了整天和神秘的三爺會麵,受其指點的陳羅烏因此警惕些許,壓根沒人覺得趙白魚能在兩江掀起什麼風浪。
***
漕司衙門。
一大清早,硯冰便叫衙役到大街中間敲鑼打鼓,將百姓都吸引到漕司衙門門口聽他說話:“諸位父老鄉親們,咱們漕司使是不久前上任的小趙大人,便是去年奉旨下淮南的欽差趙大人!蒙聖人眷顧,身負重任,感激涕零,不敢忘懷!初來乍到,勤政為民,輾轉反側,夜以繼日,因此感化贛西商幫陳會長。陳會長為了感懷我們趙大人的勤政愛民之心,今特捐慈善款兩萬一千六百兩白銀,特地拜托我們小趙大人務必將這錢一厘一毫地花在百姓身上!我們小趙大人不辱使命,令我等在漕司使外頭張貼告示,把陳會長奉獻的慈善款的每一筆花費都清清楚楚地寫出來,讓老百姓看明白,讓老百姓來監督!”
話音一落,百姓紛紛喝彩:“好!”
“趙大人是青天父母官,陳會長更是義商!”
此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插了翅膀似地飛出去,流傳於市井民眾之間。
因是百姓素來敵視的‘官商勾結’,不禍害於民反而做好事,更有趙白魚一個大官史無前例地張貼告示,告訴百姓官府的錢都花到了哪裡去的透明做法,坐實他小青天之名,使整件事蒙上一股話本裡才有的傳奇性,激發出百姓們口耳相傳的熱情。
消息傳回陳府,正在吃早飯的陳羅烏驚得站起,思量一番後坐回原位笑了起來:“好啊,好個妙招,果然如三爺所說,趙白魚不是等閒之輩,連回擊都回擊得這麼漂亮,落不下任何話柄。卻是好事,他要是藏頭藏尾,反而麻煩,真刀實槍的來才好辦。”
這時有家仆領著一個小童進來,陳羅烏一見小童立刻站起,表情變得恭敬:“可是三爺有話說?”
小童是陳羅烏口中的‘三爺’身邊的小廝,一本正經地回答:“三爺說了,不能像對付紀興邦一樣對付趙白魚。一是趙白魚聰慧異常,同樣的招數對他來說,沒用。二是趙白魚和昌平公主有母子這層血緣關係,碰了他,說不定會激怒昌平公主,但二人之間是否有母子情分、情分多少,還需斟酌。三是臨安小郡王人在西北打仗,無論發生什麼,元狩帝都不會動他的家眷。三爺還說……”
陳羅烏:“說什麼?”
小童:“還說臨安小郡王和趙白魚的夫妻情分,以及小郡王在元狩帝眼裡的分量,他暫時摸不清。”
陳羅烏:“在這當口突然安排一個身份敏感的人到洪州來,擺明是針對商幫漕運,難道任由趙白魚痛打?”
小童:“敵不動,我不動。洪州漕運關乎周邊四省三十八府的生意,耽擱久了,不止商幫著急,目前觀望的各方都會動。一旦他們動,趙白魚就是網裡的魚,就是他的死期。”
陳羅烏雖急躁,但十分信賴三爺的話。
二十年前的他不過是個碼頭賣魚的,認識了三爺,看他坐於帳內卻運籌帷幄,決勝千裡,聽他的話才走到如今風光的商幫會長位置,連朝廷的三品大員見了他都得點頭哈腰、客客氣氣,因此不敢對三爺有絲毫不服之心。
***
昌平公主府。
千金難買香雲紗,但在九曲橋儘頭、湖中心的水榭小樓遍地是昂貴的香雲紗,京都府裡的貴人裁做披帛,到公主府裡則被奢侈地裁成紗簾。
朦朧的香雲紗後麵是一道曼妙婀娜的身影,一隻胖瘦均勻的白皙手臂伸出水榭,朝湖裡灑魚餌,金鳳花染就的大紅蔻丹為那隻手平添幾分妖嬈。
麻得庸一到水榭門口立即四肢伏地,恭敬請安,眼睛盯著地麵說:“殿下,趙白魚和贛西商幫陳羅烏他們過了一小招,確實來者不善。”
裡麵的人沒說話,隻能看到魚餌不停撒進湖裡,五顏六色的錦鯉瘋了似地爭搶。
初冬的天氣已經有些涼,麻得庸穿挺暖,還是洇出了冷汗。
“殿下,商幫顧及趙白魚已經停了十來天的漕運,影響我們準備運向廣州港的船——”
“麻得庸。”
突然一聲輕而冷的女聲響起,滔滔不絕的麻得庸條件反射地閉緊嘴巴,上本身下意識伏得更低。
“你這官是當得太清閒,還是這些年被養得膘肥體壯,連膽子也跟著橫得沒邊了?”
“老奴怎麼敢?老奴心裡全是殿下的好,老奴絕不敢對殿下有絲毫不敬!”麻得庸嚇得連連磕頭,額頭磕出血來還不敢停。
他想起公主前一陣就下令底下人都不準輕舉妄動,隔空看趙白魚和贛商鬥法,無論鬥倒哪個,對他們來說猶如螳螂捕蟬,鷸蚌相爭。
可是發往廣州港的船連續停了十多天,再停下去就到臘月,恐天寒地凍影響行船,耽誤大家掙錢,他豬油蒙了心才擅作主張跑來公主府,試圖勸說公主趕緊行動。
他忘了,昌平公主最不喜底下人自作主張,乾預她的任何計劃,哪怕隻是勸說。
“老奴自去領罰。”
不過十鞭,頂多皮開肉綻,養個把月就好了。
麻得庸苦澀地想著,不敢有埋怨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