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關鍵不在他,而在多出來的三十條船和貨,田英卓為什麼選擇殺他?
除非元狩帝下了令,而昌平在朝廷裡有人,提前傳回消息,那消息和他有關。
趙白魚不用費心思就能猜到不外乎令他徹查此案,田英卓才會狗急跳牆。
花廳大門由外推開,血腥氣撲鼻而來,魏伯踏進來:“五郎,外頭都清理乾淨,留了兩個活口,消息也送出去了。”
庭院裡沒屍體但有大量血跡,想是提前處理過。
趙白魚:“去見田英卓。”
***
一刻鐘前。
昌平公主身邊身份最隱秘,身手最高強的太監李得壽奉命出現在田府烏黑色的屋簷上,借高大茂密的梧桐樹遮掩身形,目光掃過隱藏在周圍的上百官兵,隻停頓片刻便悄無聲息地溜進田府,潛入田英卓的書房。
田英卓正焦慮不安地來回走動,時不時叫下人進來:“漕司使府上可有動靜?”
連續五次都是沒有動靜,急得田英卓都懷疑是不是那群亡命徒拿了錢就跑沒影,畢竟是該死之人,哪來的信譽可言?
“早知如此,我該請示殿下,從她那裡借幾個人來用。”
他知道昌平公主身邊有死士,身手數一數二。
“怕是借不動。”
突如其來的沙啞嗓音像刀子刮過鍋底,刺耳不已。
“誰?”田英卓受驚,拿下牆上裝飾的寶劍,拔1出後一邊朝門口移動,一邊警惕地瞪著屋裡:“是誰在本官麵前裝神弄鬼?出來!”
藏在黑暗處的佝僂身影走出,照亮那張蒼老陰冷而熟悉的麵孔。
咣當。
田英卓手中寶劍落地,身形踉蹌,麵露驚恐之色。
李得壽,一個陰沉但伸手了得的老太監,和女官並列為昌平公主的心腹,二十年來幫昌平公主鏟除不少擋路的兩江官員。
田英卓得昌平公主青眼的上位之機就是協助她扳倒某任上差,親眼看著李得壽怎麼弄死了那位上差,所以他知道李得壽出現就代表昌平公主準備滅口的意圖。
田英卓:“我替殿下賣命十數年,兢兢業業,從不敢懈怠,更不敢貪汙——我府庫裡存的那點錢,都是殿下點頭我才敢拿……沒人比我田英卓更忠心。”他臉頰和嘴唇都在顫抖,眼球劇縮,眼眶通紅,手掌朝著心口微微顫抖:“沒了我,東南六路發運使隻剩下一個水宏朗,他早被贛商收買了!沒有我在發運使這個位置幫殿下安排官船出貨,在四省三十八府的審計賬簿裡做手腳,兩江漕運還能有殿下的位子嗎?”
李得壽靜靜地看他,拿出一個黑色的瓷瓶:“你清楚殿下的為人,老奴敬重你是讀書人,也是感念你這些年對殿下的忠心,所以給你自裁的機會。”
田英卓表情猙獰,猶自掙紮:“此事並非無可挽救,隻要殺了趙白魚,再逼陳羅烏……不!乾脆派人到潮州、福州兩地直接逼漕運各司修改審計賬簿,不從就殺了,殺一儆百!反正天高皇帝遠,死幾個小官小吏有誰會去查——”
“趙白魚不能死。”
李得壽簡短的一句話堵住田英卓的生路。
田英卓頹然倒地。
李得壽朝外邊走去,“田大人是聰明人,否則當年不會在無朋無黨的情況下,還能機敏地攀上殿下,坐到這東南六路發運使的位子。說來這二十年的榮華富貴、權柄滔天,都是殿下給的,要不是殿下,你哪來的嬌妻美妾、兒女繞膝?大人最小的孩子才五歲吧?玉雪玲瓏,可憐時運不濟,要是大人活著,牽連殿下,怕是無人關照了。”
求生無門,禍及家人,田英卓失魂落魄,癡癡笑了半晌才回頭問:“李都監,殿下一定會關照卑下的妻兒嗎?”
李得壽:“禍不及家人,殿下向來心慈手軟。”
田英卓拿起黑瓷瓶,拔開木塞一口飲儘,瞬間腸穿肚爛,於劇痛中慘死。
與此同時,飛奔而來的暗衛將消息帶到,官兵亮起火把,衝進田英卓偌大的宅邸裡,將所有人全部抓出來,隨手抓著個家仆就問:“田英卓在哪?”
家仆斷斷續續:“書、書房。”
話音一落就有人敲鑼打鼓大喊:“著火了著火了!書房著火了,老爺還在裡麵!”
踏進府裡的趙白魚聽到這話,心中一驚,乾脆小跑起來,遠遠瞧見書房裡的火勢刹那間迅猛不已,房門外則有田英卓的家眷捶胸頓足地喊‘老爺’。
趙白魚:“田英卓在裡麵?”
官兵:“回大人,好像是。”
趙白魚皺眉,眼尖瞧見暗衛從書房裡背出田英卓,趕緊提過水桶潑在暗衛著火的腿部,確定他沒事後再去看田英卓:“七竅流血,氣息儘斷。”
魏伯:“是服毒自儘?”
“怕是有人逼他自儘。”趙白魚心情凝重,徐徐長歎:“……真狠啊。太狠了。”
他在京都府辦案那幾年遇到最窮凶極惡的匪首,其心性也沒這麼狠辣的。
淮南官場也算見識眾生百態,而今置身兩江官場仍覺不寒而栗。
田英卓跟隨昌平多年,忠心耿耿,便是不看這份情麵,好歹是朝廷二品大員,管著東南六路的漕運,兩江無出其右的一大助力,竟然也能說殺就殺?
這份壯士斷腕的狠辣勁實在令人畏懼。
回過神來,趙白魚反應迅速地問:“田府被官兵重重包圍,怎麼還有人能溜進來殺了田英卓?昌平身邊有高手?”
魏伯:“皇子王孫七1八歲時會配給一到兩名暗衛,女子一般沒有,不過昌平公主當年深受先帝寵愛,或許是破例。”
暗衛悄無聲息來到趙白魚身邊低聲說:“昌平公主身邊有一個得力太監李得壽,他擅長培養死士。”
死士和暗衛有所不同,前者通常是孤兒,為完成任務毫不懼死,後者是從宮中禁軍挑選出來,正兒八經的職差,哪天轉到明麵也是個有品階的武官。
魏伯突覺異樣,猛地扭頭看向庭院裡茂密的梧桐樹,瞥見一道身影不禁大喝:“誰?”
那道身影如鷂子般掠進黑夜裡,魏伯和暗衛追了上去。
***
魏伯和暗衛將那人追至七扭八拐的暗巷,正麵交手時,發現對方招式陰毒而內力深厚,兩人攻打他一個隻勉強打個平手。
驟然寒光一閃,魏伯下意識閃避,瞥見寒光落地驟然爆炸出大片刺眼的火光,條件反射地捂住眼睛,讓那人有了逃跑的機會。
但在對方逃跑之前,魏伯借著火光看清他的臉,不由愣住。
暗衛:“是李得壽。”
魏伯一驚:“你沒認錯?”
暗衛點頭。
魏伯心驚之餘,既有疑惑,又有滿腔憤恨,拳頭用力得發出哢哢聲,青筋暴突,雙目圓睜宛如惡鬼。
暗衛詫異:“你認識他?”
“害我亡命天涯的仇人。”魏伯眼裡漆黑一片,想起猶如行屍走肉的那幾年,滿心的悲憤淒苦幾乎淹沒他的理智。
如果不是小小的五郎將傷重的他贖回去,悉心照料,哪還有如今的人樣?
恐怕早是一抔白骨了。
***
漕司,田英卓的屍體就擺放在大堂中間,趙白魚撐著腦袋假寐。
天光乍亮之際,派去京都的暗衛帶回元狩帝的口諭,但已經沒用了。
隨田英卓的‘畏罪自儘’,元凶已定,案子了結,連他書房一應賬簿相關的書籍都被燒精光。
千防萬防,機關算儘,連田英卓的府邸都提前令官兵包圍起來,居然還能冒出一個武功高強的太監!
“……跟話本似的。”
趙白魚總算明白為什麼外放過的京官一提起地方官就滿臉不堪回首,既能熟用官場規則,又有天高皇帝遠養出來的膽子,手段又莽又狠,跟占山為王的匪首沒兩樣。
趙白魚:“你們知道李得壽,為什麼之前沒提醒我?”
“我們隻聽說過他,對他訓練死士的殘忍手段印象深刻,但是從未見過,問遍宮裡的老人也說沒聽說過有這麼個人,還以為是都指揮使唬我們的。”暗衛低頭:“是我們疏忽,請大人責罰。”
趙白魚倒不至於因此責罰他們,“以後和昌平公主相關的事都必須告訴我,不管真假。”
暗衛們點頭,其中一個學以致用:“稟大人,魏先生和李得壽有仇。”
趙白魚下意識看向魏伯,心生好奇但是尊重他的隱私,沒有盤根問底。
“也不是什麼秘密。”反倒是魏伯很坦然地說:“五郎知道我以前做什麼的嗎?”
趙白魚猶豫了一下便說道:“霍驚堂說你身手像是江湖路數,但仔細看能看出禁軍的影子。你知道宮裡的運水車,熟悉東宮路線……以前在宮裡當差?”
魏伯頗為讚賞地點頭:“我以前負責運送藥材,經常出入大內。”
後來怎麼落魄到賣身為奴?
趙白魚轉念一想,皇宮的凶險程度不亞於官場,尤其魏伯還是管藥材的,許是卷進後宮傾軋了。
“我家住京都,獨身一人,卻有一戀慕的女子……”魏伯娓娓道來,語氣逐漸摻進激烈的情感。
“——李得壽用我戀慕女子的性命要挾,逼我進宮盜取能改善他人體質的洗髓丹,又令我潛入一戶官宦人家,喂給一個體弱得活不過滿月的嬰孩!”
趙白魚眉心一跳。
魏伯難掩憤慨:“他隻說體弱,卻沒說為何體弱!我找到的嬰孩分明身中劇毒,奄奄一息,不就是體弱?我把洗髓丹喂給他哪裡有錯?”
趙白魚這會兒連眼皮跟著一起跳了,不會真這麼巧?
小時候就疑惑為何胎中帶毒的他身強體健,反而早產的趙鈺錚體弱多病,還以為是穿越人士附帶的福利,原來是魏伯的陰差陽錯嗎?
“後來呢?”
若是因此害死了人,趙白魚沒辦法慶幸。
“我拚死救下戀慕的女子,但也被挑斷手筋腳筋,賣與他人為奴,受儘欺辱。好在天不絕人,讓我遇到五郎,不惜花光辛苦攢下的銀錢救了我。”
趙白魚:“你不知道自己進的是哪戶官宦人家?”
魏伯:“李得壽綁住我的眼睛,帶我繞了許多彎路。”
趙白魚忽然莞爾,心頭因田英卓的死而生出的鬱氣霎時煙消雲散:“原來是鬼使神差,因果善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