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八十一章(2 / 2)

求生倒計時 木兮娘 14430 字 8個月前

趙白魚也不信趙重錦,但兩江官商勾結的證據太誘人。

六皇子查兩江,公道會讓步於私心,他不能保證對方事事公正,還得留有後手才行。

“去看看。”趙白魚心意已決:“還是去看一看,保險為妙。”

***

“如君好風格,自可繼前賢。”

趙白魚出現在城內一處人煙稀少之地,正對山門上書寫‘自賢居’三個字的牌匾,前方是十裡長堤,煙柳荷塘,九曲廊橋,靜謐祥和,而身後,山莊之外、階梯之下,則是千畝良田,鬱鬱蔥蔥。

“是‘吾觀自古賢達人,功成不退皆殞身’。”

突如其來的童聲從身後傳來,趙白魚、魏伯和暗衛都回頭看去,見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童背著書篋自台階下上來。

抹了把汗,小童打量來人說道:“你就是新任漕司使趙白魚?”

趙白魚:“你認識我?”

小童自顧自推開門:“三爺說了,近期一定有人登門拜訪,不是趙白魚就是欽差,趙白魚先一步抵達自賢居的可能性比較大。”

原來自賢居就是贛商背後的高人居住的地方。

趙白魚恍然大悟,小童在門口說:“進來吧。”

幾人跨步進去,穿過九曲廊橋,走過煙鎖河塘,來到一處亭台水榭,聽到一陣古琴聲,琴聲幽遠,由徐轉急,似戈矛縱橫,殺伐之息難止。

魏伯低聲誇讚:“琴藝高超。”

連不怎麼懂音樂的暗衛也點頭,於琴聲中仿佛站在廝殺紛亂的戰場,比京都府裡整日彈些風花雪月的琴藝大師高明多了。

趙白魚能從琴音中多聽出一份抑鬱不得誌的憤慨,‘吾觀自古賢達人,功成不退皆殞身’出自前朝詩仙的《行路難》,是感慨仕途艱難,也是功成身退、避禍於世的自我排遣。

雖不能辨出琴曲之名,卻能感覺到琴曲的複雜,難得還能有濃烈的情感灌入其中,人曲合一方動人心。

贛商奉之為神的三爺,確實是天縱奇才。

一曲罷,裡頭傳來一道頗為清潤溫朗的聲音,腦子裡便不由描繪出一位光風霽月、高風亮節的君子形象。

“有客到訪,恕王某腿腳不便,不能起身相迎。”

小童撩開水榭垂下來的竹簾,露出三爺真容,是個模樣清雋、俊秀,約莫四十來歲的男人,書卷氣濃鬱,坐在騰製輪椅上,腹部蓋著一條毯子,滿臉病容但雙眼明亮,像是避世的塵外高人,也像談笑間便能決勝千裡之外的軍師人物。

“三爺?”

“某姓王,字月明。前塵往事皆休,早已不記得大名。起初是個無名無姓的毛頭小子,彆人信不過,又希望能有人三謁茅廬,待我如知己,於是取個‘三謁’的名故作高深,沒成想傳來傳去變成了三爺,也是一番奇巧因緣。”

“滄海月明,自賢自得,三謁茅廬,都是好名好字。”

“卻是心有不甘的癡心妄想。”

點到即止,彼此心知肚明便好,因此趙白魚笑了笑,沒接話。

王月明反倒自報家門:“元豐九年科考,我中了進士,殿試落榜。次年開恩科,我還是中了進士,再次殿試落榜。十年寒窗苦讀,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但我從沒想過帝王不需要我。”他眼中浮現追憶往昔的光,“江州出了一個三元及第的狀元……也就是你父親趙伯雍,因此聲名鵲起,世人皆知兩江學子智無其雙。”

頓了頓,他說道:“你父親是元豐七年的狀元。和我們相隔也就三年的時間,當年我們幾個兩江走出去的學子都有些名氣,還特地去拜訪你的父親,遇到了糾纏趙相的昌平公主,替被刁難的趙夫人解了圍。”

趙白魚垂眸:“原有這等淵源。”

王月明朗聲笑說:“那年會試,大半的兩江學子榜上有名,但是殿試一過,兩江無人中選。天下學子都明白殿試的規矩,看似考才學、經綸,實則看元豐帝的心意。不過那時候年輕,隻覺得聖上英明,海清河晏,我等有入水為鯤、上天化鵬的抱負,又還年輕,何愁不能出將入相?”

“元豐十年開恩科,兩江學子再赴考。按例還是拜訪趙相,可惜那年趙相貶妻為妾娶公主,昌平公主記恨我們前一年幫趙夫人解圍,做主將我等拒之門外。之後還是中進士,殿試落榜,這次再蠢的人也回過味來,雖然文章多樣,各花入各眼,但兩江眾多學子無一受青睞,是否不合常理?”

趙白魚心中震撼,表麵不動聲色:“所以你們召集兩江學子一塊去祭文廟,被官兵驅趕,打死的打死,打殘的打殘……”目光落在王月明的雙腿上,“是那時候留下的傷?”

說是祭文廟,實則是上街遊1行抗議,鬨得轟轟蕩蕩,再加上元豐帝晚年不太清明,震怒之下便以造反大罪處理當時心存不滿的兩江學子。

那幫學子代表的是天下學子,也和朝廷文官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或是門生、或是親屬,或是同族、同鄉,元豐帝打殺手無寸鐵的學子不僅天下文人心寒,更激怒他們骨子裡的血性。

因天下文人靜坐抗議,元豐帝的身體和精神也每況愈下,當時還是太子的元狩帝夥同趙伯雍奪走監國權,安撫天下文人和兩江學子,規定從此以後凡為進士,皆有官當。

可以說正是二十二年前的兩江學子祭文廟一事改變朝廷時局,讓舉步維艱的東宮一黨翻身,成功收攏文臣學子的心。

王月明:“你知道?”

趙白魚:“聽我丈夫說過。”

“小郡王?”王月明倒真是因趙白魚毫無芥蒂的說起‘我丈夫’三個字,流露出一絲詫異,“你們居然是一對真夫妻!哈哈哈……”

他在揣摩趙白魚此人時,一度無法摸清趙白魚和霍驚堂、昌平公主之間的情分。

“趙白魚,你確實與眾不同,我從未見過有人才華蓋世而心無傲氣,七尺男兒被一個廢物拖累至此,竟也不怨天尤人!”王月明拍著輪椅扶手直歎:“可惜,可惜!要是你和我一樣憤世嫉俗,說不定能聯手在這兩江創下青史留名的功績!”

趙白魚過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他口中的廢物指的是趙鈺錚,“我一不圖名,二不貪財,三不戀權,四不奢求人間貪嗔癡,讓你失望了。”

“心無貪嗔癡,不如出家當和尚!”王月明冷笑:“你不誠實,你沒對趙家人失望過?沒有埋怨沒有失落沒有恨?你敢說你不是心死?你敢說你沒有一刻怨過這不公平的世道,沒有一刻被汙糟黑暗的官場惡心過?你回頭看看,看看你身後的人,趙家人偏心偏袒,把他們在昌平那兒受的罪怪到你頭上,你以為的恩師可敢血濺禦前救你?你效忠的天子,可如你所願,是‘君王死社稷’,是‘愛民如子,君臣如水’,還是君臣異心,你算我謀,勾心鬥角?你再看看你所謂的丈夫,臨安小郡王當真與你心心相印而無隱瞞?”

趙白魚無法反駁。

“所以我就是討厭你們這些當官的,嘴裡沒實話,連自己都騙。”

“可你一生都和當官的打交道,你惡心官場,卻把自己變成官場惡心的根源之一。你看不起君臣勾心鬥角,偏大半生都困在二十年前去祭文廟被打斷腿的路上,囿於先帝為一己之私而斷你前程。”趙白魚揣手於袖,垂眸說話,溫和秀氣,內容卻辛辣狠毒:“你何嘗不是自欺欺人?”

祭文廟鬨了一通,到頭來同去的學子都有官當,反而他被打斷腿,再無入仕的可能,誰能心甘情願接受這惡毒的命運?

王月明突然激動:“我就是不服!你知道元豐帝接連兩屆科場都不錄用兩江學子的原因嗎?是因為他不滿趙伯雍投靠東宮!昌平公主死纏爛打,靖王以利誘之、以知己之情待之,可他還是堅定地選了東宮太子,令先帝滿腔算盤落空!而我等,我等兩江學子赴京趕考都會去拜訪趙伯雍,先帝怕我們成為趙伯雍的門生,視我們為東宮門黨,甚至不用說話,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就把寒窗苦讀、一腔熱血的兩江學子刷下去!”

他恢複了冷靜,露出譏諷的笑:“就因為這種可笑的理由,就是這種可笑的理由!一朝天子,放任私情作祟,葬送無數學子的一生,還能安享晚年,死後入太廟,享萬世香火、受學子追捧,那樣的帝王配嗎?”

趙白魚安靜地聽著王月明的話,內心不是沒有觸動,被迫放棄科考的經曆讓他能夠感同身受王月明的痛苦,但他沒辦法認可王月明後來做出的報複。

“我輾轉回到兩江……你不會想知道一個瘸了腿,無權無勢,身無分文的書生是怎麼回到兩江的。到了兩江才知道家裡因我祭文廟而受累,我爹耗儘家財,四處奔走,結果被從前嫉恨我的縣官以賄賂官吏的借口打了板子,回去後病倒,一個月後出喪,我娘憂思驚懼過度,不久後隨我爹去了黃泉……你告訴我,我不過是去參加一場考試,不過是想實現我的抱負,怎麼就淪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我也告過官,也求過公道,朝廷還我了嗎?”

王月明盯著趙白魚,也沒指望他能回答。

“我時常在洪州碼頭靜坐,看著江麵時來時往的船隻,看底下那些官差對上逢迎、對下剝削,我從一個幫過的都監嘴裡打聽到原來光是一個碼頭一天貪汙的錢,隻是從大官大魚的手指縫裡流出來一點點,就夠一個大家庭兩三年的開銷,我才猛然驚覺錢是個好東西。”

“有錢能使鬼推磨不是句空話。財能通權,分不開的。”王月明拂了拂蓋在腿上的毯子,笑說:“所以,我先是救了陳羅烏,又幫了平博典,後再扶持一個方星文……彆覺得他們是庸才,庸才才聽話。一個掌漕運走私,一個掌私鹽,一個掌牙行,然後用掙來的銀子打通一個個關節,從洪州府到江西省,再到兩江,再到廣東、福建,四省六路,連朝中都有能為我說話的官!”

“我做到了身不在廟堂,而廟堂風雲因我而起。”

“你以為鄭國公府在兩江的部署,秦王勾結陳之州製造一出出科場黑幕,我不知道?那個從祭文廟裡逃脫出來,躲過追殺,上京告禦狀的書生,如果沒有我的人暗中引導他和小郡王的人相見,早就死在路上了。”

王月明因為說了太多話而咳嗽不止,倒春寒生了場大病,幾乎耗光元氣。

“我全都知道!”

“包括小郡王身中蠱毒,靖王為奪走萬年血珀而屠殺江南皇商一事,我全都知道!”王月明笑了,臉色蒼白灰敗,任憑他如何掙紮也挽留不住流逝的生機。“小郡王身中蠱毒,交還兵權,沒多久,六皇子請纓駐守定州……哈哈哈……果然是天家涼薄!父子一脈相承!”

趙白魚冷臉:“霍驚堂身中蠱毒有沒有你的手筆?”

“我倒不至於手眼通天到插手南疆和西北軍的戰爭,何況我還是大景子民,豈是桑良玉那等叛國賊子可比擬?”

王月明頗是不屑。

“桑良玉?”

“大夏國師。”

“也是當年殿試落榜而去祭文廟的學子?”

“他和我是同窗同科同榜。”

“若是同為殿臣,二十年下來也是段佳話。”

“說了彆拿那等人和我比。”

才高如王月明怎能不心高氣傲?

說了一番話,王月明精神頭蔫了,懨懨地說道:“你想要官商勾結的證據都在這裡。”他喚了小童過來,對方捧著一個木盒子,裡頭都是二十年來記錄的賬簿。

“收受賄賂的官,幫牙行改良為賤的買賣,幫著販賣私鹽的官……所有臟汙的買賣都在這個盒子裡。你,拿去。”

“為什麼給我?”

給得太爽快,像是臨終遺言行最後一樁善事,但趙白魚不信他沒算計。

這聰明得瘸了腿的落魄書生能屹立兩江二十年,真正做到呼風喚雨,甚至影響朝廷,不可能輕易認輸。

“哈哈哈哈……趙白魚,你特彆聰明,不亞於你的父親——不,你比他聰明,你還有他沒有的對百姓的憐憫和對官場的不妥協!可你還是年輕,年輕人心高氣傲,怎麼都不肯服輸,自以為能以一己之力蕩滌世間不平,可是哪有那麼容易的事!”

王月明直勾勾盯著趙白魚,唇角溢出鮮紅的血,疼得滿頭冷汗卻麵不改色,孱弱的身軀裡藏著七尺男兒的靈魂,堪為一世豪傑。

“我想看你會做出什麼選擇……是讓步、妥協、心軟,任由這官場暗無天日、決疣潰癰下去,還是、還是破釜沉舟——”

轉頭看向昏暗下來的天色,夏日的風很悶熱,天氣變化尤其敏感,空氣濕潤,梅雨季節將至,毫不懷疑將有一場震天撼地的傾盆大雨降臨人間大地。

“我不信人間有公道……”

王月明明亮的雙眼逐漸失去光澤,臉色徹底灰敗下去,魏伯上前兩步探了探他的鼻息便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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