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鈺錚大口喘氣,驀然發出尖叫:“彆說了!彆再說了!”許是情緒過於激動而呼吸困難,臉色驟然變得鐵青,揪住心口極其痛苦地祈求:“我不是故意的,不是……不是我……”
若是往日,瞧見這般模樣的趙鈺錚,趙家人早就焦急萬分了。
但趙伯雍隻是冷漠地看他,趙長風無動於衷,和他關係最好的趙三郎隻是不忍地撇過臉,讓趙鈺錚更痛恨。
他眼淚大顆大顆地滾下來,從懷裡掏出瓶子,倒下固本培元的藥丸吃下去,臉上很快恢複血色。
趙伯雍:“原來你的身體也沒平時表現出來的虛弱。”他露出譏諷的笑,坐在主位上,目光定在虛空一點,已經連多看一眼趙鈺錚都不願意。“你和你母親一樣——”
“一樣惡毒是嗎?”趙鈺錚低低地笑:“不明真相前,您,還有大哥、三哥,你們最常對趙白魚說的話就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啊。因為生母不堪,於是定了趙白魚死罪,傷害他、指責他、怨恨他的人,是你們啊。”
父子三人聞言,臉色都是同等程度的蒼白難看,趙三郎踉蹌著跌回座位。
“我呢?我最多是不明情況的時候被調換身份,知道真相後也沒說罷了,可我沒真的傷害趙白魚,全都是你們借著為我好的名義去傷害他。”趙鈺錚明白本性被看透,索性破罐破摔,也要讓他們嘗一嘗碎心萬段的滋味。“爹沒猜錯,我的確是五年前才知道真相,我真的好難接受,為什麼我不是真正的五郎?為什麼娘不是我的親娘?為什麼爹和哥哥們會那麼厭憎昌平和她的兒子?”
“我傷心得大病一場,病好是想告訴你們真相的。我天真地想著爹娘和哥哥們疼愛了我十五年,十五年啊,不可能因為身份變了,親情就變質對不對?大不了我把我的一切都分一半給趙白魚,我……”趙鈺錚哽咽著說:“我想補償趙白魚的,可是吳嬤嬤告訴我,如果你們知道真相隻會更恨我,你們愛我的前提是:我是五郎。如果沒有了這個前提,感情上也許一開始轉變不過來,但是為了趙白魚,你們會把我送走,而時間會淡化這份親情,往後你們眼裡的我,趙鈺錚,就是鳩占鵲巢裡的鳩鳥!”
“難道你不是嗎?”趙伯雍怒吼:“你不是那隻貪得無厭的鳩鳥嗎!!”
趙鈺錚抽噎著強忍下痛哭的渴望,攥緊拳頭冷笑:“是!可也是你們有眼無珠認不出來!要怪就怪你們對趙白魚太壞,怪他太聰明,如果你們知道他是和昌平截然不同,如果你知道他是高義之士,”他指向趙三郎,看向趙長風,“你知道他剛正不阿,”最後看向趙伯雍,“你知道他才華蓋世——”
“縱然他是昌平之子,你們還是會被吸引,會不由自主地欣賞他,對他心生好感!”
“事實如我所料。不知道真相前,大哥便經常關注趙白魚,我及冠時求了很久的君子玉,您不肯給我,彆以為我不知道你想送給趙白魚!他和我同一天及冠,你送不出君子玉,寧願藏起來也不肯給我!三哥呢?三哥以前倒是站在我這邊,時常嘲諷趙白魚,可是自從趙白魚聲名鵲起後,你便時常在我麵前誇他!如果不是礙著昌平,不是為了娘,你早就跑去獻殷勤了!那我呢?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
“爹也不遑多讓啊,明明嘴上說厭惡趙白魚,可是三番兩次在朝堂上為他說話,推動他提出來的各項良策,您書房裡的推動夜市開放、便糴良策全是密集的批注!可是批改我的卷子時,眉頭緊皺,沒說一句但我知道你不滿,如果我不是趙家的小兒郎,你連看我一眼都不會看!”
趙三郎難以置信:“就因為這種理由,你就可以心安理得的享受本該屬於五郎的一切?”
“我不想失去我擁有了二十年的東西怎麼了?”趙鈺錚表情奇怪地問:“三哥,如果你知道真相,會不會為了趙白魚把我送走?”
趙三郎囁嚅著,回答不出來。
緘默就是默認。
趙鈺錚又問:“為什麼?三哥和我一塊兒長大,相處時間最長,也最疼我、最懂我,會為了生病的我去教訓趙白魚,為什麼可以因為身份不同就放棄我?難道我們十幾二十年的兄弟情分都是假的?”
這個疑惑藏在他心裡五年了。
是問趙三郎,也是問趙長風、趙伯雍,更是問謝氏。
為什麼?
“血緣就那麼重要嗎?”
趙長風:“如果不是因為血緣,我們根本沒有培養親情的機會。”
趙三郎低頭說:“十幾年的親情不作假,十幾年的嗬護縱容也不作假,不管是趕走你,還是放棄你,我都會難過、會不舍,但是趙鈺錚,這本來就對五郎不公平。我對你付出一分不舍、難過,就是對五郎多一分的傷害,多一分的不公平。”
他心臟揪緊,難受得要命。
“已經虧欠了五郎,還想因著過去十幾年的親情兩手抓、兩個人都不放棄,那該怎麼還過去十幾年的虧欠?誰去彌補過去備受苛待的趙白魚?誰對他說對不起啊?更何況,為了你,為了曾經無法報複昌平的那份恨意,我們,”趙三郎哽咽著,幾乎說不出話。“我們把怨恨轉嫁到五郎身上,我們毫無顧忌的,甚至是發泄式的,苛待他,要怎麼才能毫無羞恥地留下你,怎麼問心無愧地麵對他?”
“嗬,哈哈,哈哈哈……說得好聽!”趙鈺錚忽然捧腹大笑:“想彌補?想求趙白魚的原諒?可你們忘了你們怕我難過,不允許趙白魚去科考,斷了他的仕途之路,還為了我,李代桃僵,強逼趙白魚嫁進臨安郡王府。狀元之才,肱骨重臣,黎民百姓的青天——都叫你們給毀了!你們,是你們親手逼你們最疼愛、最虧欠的小兒郎!嫁人為妻!!去給一個當時聲名暴虐的男人當妻子!!!”
“噗!”趙伯雍悲怒交加,硬生生嘔出一大口血來。
趙長風和趙三郎連忙上前喊了聲“爹”,被趙伯雍抬手揮退。
“你沒說錯。是我造孽,都是我造的孽。”趙伯雍每說一句便肯定地點頭,哆嗦著手擦掉唇邊的血。“是肝膽欲裂還是碎心萬段,我會承擔,我活該受著,但是該報的仇,我會追究到底。趙鈺錚,你欠了我趙家小兒郎多少,你就給我百倍千倍的還回來。”
他用最輕的聲音說出最殘忍的話。
“你怕你擁有的一切都被搶走,你怕五郎這二十年來的苛待落到你的頭上,可這些東西根本就不屬於你。我虧欠五郎的,我要還,你虧欠五郎的,也要還!”
發泄過爽快過了的趙鈺錚終於後怕,瞪著趙伯雍問:“你想對我做什麼?”
“你會眼睜睜地看著屬於你的、不屬於你的東西,你珍惜的,或者不珍惜的東西,都將一件一件被拿走。”趙伯雍像是看死物一樣的目光看趙鈺錚,一字一句說道:“先從父母兄長的偏愛開始,到你擁有的特權,你的住所,你的華服玉冠,你的奴婢……最後是你的身份、名字,你出人頭地的機會,包括你做人的尊嚴,你的存在,包括你求生或求死的權利——”
趙鈺錚全身顫抖,不寒而栗。
“屆時你就會明白,生不如死,卻求死不能,是什麼滋味。”
趙伯雍敲擊桌麵兩下,便有暗衛出現。
“帶下去,關進柴房,日夜看守,確保他能活著就行。”
暗衛聽令,拖下掙紮個不停的趙鈺錚,捂住他怒罵的嘴,將他關進柴房,從衣食住行四個最基礎也最不可或缺的方麵開始一點點剝奪。
趙鈺錚被帶下去,偌大的前廳一下子安靜得可怕。
趙伯雍撐著桌麵艱難地起身,從來挺直如青鬆的背此時佝僂著,顯露出衰老之態,想開口叮囑趙長風和趙三郎幾句,但是發現無話可說,便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
趙三郎盯著手掌,回想起五郎出生那晚。
那個時候爹還在外麵辦差,二哥帶人守住院門,防止公主那邊作亂,大哥則行著夜路跑去找爹,隻留他一個人在產房外麵。
他蹲在長廊下麵捂住耳朵、閉上眼睛,想隔絕仿佛是要撕裂天地的電閃雷鳴,擋住房裡淒厲的慘叫,怕得瑟瑟發抖,直到一聲嬰兒啼哭劃破夜空,震耳欲聾的雷電戛然而止,而大雨滂沱,沒了可怕的慘叫,也很快便沒了啼哭聲。
趙三郎到現在都想不通明明嬰兒啼哭聲那麼微弱,為何偏能從雷鳴聲中辨彆出來?
記得他鼓起勇氣偷偷溜進屋裡,瞧見還在肚子裡便有了小鱗奴這一小名的嬰兒,小小個的,氣息微弱,艱難地張開口鼻呼吸著,躺在放置於外間的坐床,沒人顧得上他,寥寥三四人聚在裡間奔走。
虛歲有四的小小的趙家三郎扒著坐床的圍欄看那小貓兒似的小鱗奴,伸出胖胖的手指戳了一下小鱗奴的臉頰,聽到他發出微弱的呼嚕聲,用力地捏緊小拳頭,臉皺巴巴紅彤彤。
明明很醜,愣是看出幾分可愛。
他踮起腳尖,本來想抱一抱小小隻的五郎,但裡間突然傳出劇烈的動靜,間或夾雜幾句‘血崩’、‘產婦中毒’和‘將死之兆’等話,語氣十分驚慌,嚇得他趕緊衝進裡間,拋下了外間的小鱗奴。
現在想來,大約便是在那個極其短暫的時間段裡調換了他們真正的小鱗奴。
就那麼短的時間,可能沒有一刻鐘。
“我……原來我見過剛出生時的五郎的。”
趙長風轉身看向趙三郎。
趙三郎抬頭,茫然無措,眼眶通紅地說:“大哥,原來我見過的,可是那個時候我為什麼要拋下五郎?”
“他敲登聞鼓救恩師,我說他嘩眾取寵。他一再親近我們,我說他包藏禍心。我們嫌他愛出風頭,他便藏拙,他藏了拙,我們又嫌他蠢笨……我都說了什麼?都做了什麼?”趙三郎語帶哭腔,巴掌一個接一個地扇在自己臉上,很快滲血的嘴角說明他沒手下留情。
最後抬起手臂捂住眼睛,趙三郎抑製不住地痛哭。
“我要怎麼做,才能還完我們所虧欠五郎的債?怎麼彌補……”
再怎麼彌補都沒辦法償還這二十年的虧欠,不是寫錯字練錯刀法重新改正過來就好,而是沒有辦法回到過去的時光去修正一件件虧欠五郎的錯誤,沒有辦法去對滯留於二十年時光裡的那個趙白魚說對不起,才更令人絕望。
***
書房裡的趙伯雍一遍遍摩挲著趙白魚獻上朝廷的良策,甚至不是他的字,隻是謄抄的折子罷了。
縱觀整個趙府,他竟找不到一樣屬於趙白魚的東西。
他連睹物悔過的機會都沒有。
他睜大眼睛去看折子,一個字一個字仔仔細細地看著,視線一遍遍模糊,便擦乾了淚再看,一次次無比清楚地意識到他的小兒郎有多麼出色,那是他最出色的孩子,卻受他打壓,在那京都府衙門做個小小差使,上下受氣,備嘗辛苦,即便如此還是能憑一己之力名動天下,無論遭受多少不堪都能保持其高節,始終傲骨不屈。
……
“你聽話,乖乖替五郎擋了這劫,保你不死。”
“少學你生母的尖酸刻薄!”
“你是什麼?下九流的東西嗎!”
……
過去對趙白魚的偏見,不假思索地斥責,毫無道理地蓋章他心思蠢毒等等惡事,如今不斷回響,不斷刺著趙伯雍的皮囊、血肉、心臟和骨頭,無一處不在痛。
因他的緣故才讓趙家的小兒郎剛出生便備受苦楚,身體孱弱,朝不保夕,活在隨時都會失去小兒郎的恐懼中,便想著縱容他、寵溺他,他趙家的小兒郎本就該千嬌萬寵、金尊玉貴的長大,不能輸給任何一個王孫公子,他想著趙家的小兒郎是從昌平的戕害下僥幸活下來,是九死一生,已是命途多舛,為什麼不能讓他極儘尊榮、肆意享受人世間的一切?
他總想著,趙家的小兒郎有什麼想要的東西不能得到?
小鱗奴還在九娘肚子裡的時候,便有一個相士來討飯,他給了銀子將人打發走,那相士為了報恩便說要幫一個人看相。
他隨手指著大腹便便的妻子說,便替我即將出世的小兒郎避一避災禍吧。
那相士看了許久,一臉凝重,連連搖頭,道是小郎君親緣淺薄,多災多難,命途多舛。
他便想著,能有多坎坷?
侯服玉食地養,千嬌百溺地寵,能有多坎坷?
而今他終於明白,便也是萬箭穿心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