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驚堂不敢動, 他太害怕是幻覺了。
可是頭頂沒再傳來趙白魚的聲音,又怕真的是幻覺,忍不住急巴巴抬頭看去,便撞進了趙白魚盈盈溫柔的眼睛裡。
聽到霍驚堂急切驚恐的吼聲, 嚇得外間的太醫、徐神醫和硯冰等人都以為出大事了, 連滾帶爬跑進來, 結果看到睜開眼睛的趙白魚都愣住了。
硯冰破涕而笑, 和秀嬤嬤並肩而站,倆都哭得跟淚人似的,後頭的魏伯也是悄悄紅了眼眶。
“愣著做什麼?”霍驚堂皺眉:“過來看看小郎的傷勢。”
距離最近的太醫甚至能看到霍驚堂臉上沒擦乾淨的痕跡,心裡還沒來得驚歎一句就被霍驚堂凶煞惡鬼般的眼神給瞪得縮起肩膀, 埋頭匆匆跑去查看趙白魚的情況。
瞧著吧,再怎麼為情所困、為愛心碎, 人屠還是人屠,混世魔王還是混世魔王, 砍蘿卜似的一刀一個人頭,那是真的凶。
低頭檢查趙白魚傷勢的確朝著良好的方向恢複,臉色還是蒼白, 沒甚血氣, 精神頭還不錯,不是回光返照,嘴唇沒點血色但是不起皮,說明小郡王照顧得好, 沒讓昏迷中的小趙大人缺水。
瞧著虛弱了些,目光和神色都很柔和, 還會語氣溫和地說:“辛苦你們了。”
熬夜數日還經常被大呼小叫,動不動威脅掉腦袋, 身心俱疲的太醫眾們頓時感覺一股柔和的春風迎麵而來,感慨小趙大人名不虛傳,果真人如君子玉。
……他們大概忘了眼前病弱溫和的趙白魚也乾過手起刀落的事。
“沒有大礙,傷口恢複情況良好,血氣不太好,慢慢調養過來就行,注意彆太勞累,還是要好好注意前期的療養,小心留下病根,不然老來難受。”
徐神明的叮囑和老太醫的叮囑幾乎一致,該交代的交代完了,便都離開,路過硯冰等人時還不停使眼色,給人小兩口留個單獨相處敞開心扉的空間。
“我還想跟五郎說說話。”到了外間的硯冰小聲說出他的想法。
秀嬤嬤:“以後多的是時間陪五郎說話,這會兒便先讓給小郡王。再不說點體己話,我都怕小郡王會當場心神崩潰了。”
硯冰懂這道理,所以他隻是說說罷了。
“我都聽見了。你這些時日,在我耳邊說的話,我都聽見啦。”趙白魚語速很慢,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話,抬起手摸著霍驚堂憔悴的臉,被他反握住手,掌心感受著被胡茬戳刺的瘙癢。“抱歉,嚇到你了。”
“那以後彆這麼嚇我了。”霍驚堂趁機要承諾,“這段時日我很後悔成親時的誓言沒說同生共死,那時候以為戰場凶險,說不定我哪天就死在你前頭,總不能讓你殉情,也不希望你守寡……可以不守寡但是彆告訴我,不然我做鬼也會氣得活過來。”
霍驚堂直勾勾地看他:“小郎這次差點嚇得我魂飛魄散,心碎到現在都沒粘起來,估計還落下些什麼容易心悸、心痛的毛病,所以小郎得賠償我。”
趙白魚笑看著他,很配合地問:“要怎麼賠償呢?”
霍驚堂定定地看他,在他手背上落下一個吻:“趙白魚,陪我同生共死吧。”聲音顫抖地說:“你說你是為我才回來的,我相信了,一輩子都會信,所以不要再拋下我。我發誓,我會努力活在你後麵,不會讓你麵對我的死亡,也不會讓你一個人麵對自己的死亡。”
他熬過擔驚受怕的苦,便不希望趙白魚也嘗到那滋味。
趙白魚很想打趣一句信佛的小郡王怎麼能動不動就說死不死的,但是霍驚堂太認真了。
他似乎就等著趙白魚點頭,便能將餘生都用來執行他此刻發的誓言。
霍驚堂想和趙白魚同生共死,又舍不得趙白魚殉情,所以他會努力活在趙白魚後麵。
無論是失去愛侶的悲痛,還是殉情的恐懼,都由他來承擔好了。
趙白魚小聲說:“怎麼行?太欺負你了。”
霍驚堂:“我委屈些,吃點虧沒什麼,小郎以後記得對我好一些,不要再說誅心的話了。”
他抱怨著,不在乎做人丈夫的,需要撐起的強大臉麵,兀自添油加醋地訴說他多煎熬才等到趙白魚醒過來,最好能讓小郎君心疼壞了,再也不敢隨隨便便拋棄他。
“我現在想起來,心口還一抽一抽地痛。我懷疑我的心臟肯定是嚇壞了,得小郎安慰才能把它哄好。”
“那……”趙白魚遲疑一瞬:“我親親?”
霍驚堂靜默片刻,深吸口氣,抬手蓋住自己眼睛:“算了。”
趙白魚剛醒,反應有些遲鈍:“嗯?”
霍驚堂歎氣:“你還傷著,我也累得沒力氣……算了。”幾天幾夜沒怎麼休息,大悲大痛大喜都接踵而來,早該累得沒精力說話了,居然還能有這心思。
語氣輕飄飄的,還挺惋惜:“算了,欠著。”
趙白魚:“……”
不過這話點醒了他,霍驚堂的狀態很不好,不修邊幅另說,從精神到軀體都散發著急需休息的信號,再強行保持清醒隨時都會猝死。
“霍驚堂,陪我休息好不好?”
“累了嗎?”霍驚堂立刻關切地詢問:“你休息,我看著你。”
趙白魚才發現從他醒來,霍驚堂的目光就沒離開過他的臉,也沒放下他的手,好像到現在都不敢相信他真的醒過來了,所以得時刻盯著、碰著,才能讓他有安全感。
“剛才的約定,同生共死的約定,我答應你了。除非生老病死、天災**,否則不會丟下你獨自走了。如果世上真有神佛,有黃泉路,有輪回台,我一定在那裡等你。”趙白魚勾住霍驚堂的尾指,大拇指碰了下他的大拇指,抬眼說:“蓋章了。君子一言九鼎,我騙神騙鬼也不騙你。”
霍驚堂直直地看他。
趙白魚:“霍驚堂,陪我一塊睡好不好?”
霍驚堂慢慢低頭,親了親趙白魚的下巴,低低地回應一聲:“好。”
趙白魚笑了笑,神色疲憊,顯然說了這麼久的話已經耗光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精力,但他還堅持看著霍驚堂把臥榻拉過來,放在床榻旁邊,看他躺上去,合上雙眼,等了好一會兒才又沉沉睡去。
霍驚堂驀地睜眼,下意識伸手去試探趙白魚的鼻息。
氣息微弱地拂過手指,霍驚堂才能安心地收回來,緊繃多日的精神終於鬆弛下來,疲憊鋪天蓋地地倒下來,迅速淹沒他的神智,將他拉進安穩心定的黑甜夢鄉裡。
夢裡有趙白魚,是無災無難,福如山嶽,鮮衣怒馬的小郎君。
趙白魚醒來的消息先在皇宮裡傳開,接著飛向前朝,最後才傳遍京都府。
樸素的老百姓們深覺祈福供燈有效果,便挑了個日子分彆湧進洪福寺和寶華寺多添香油錢,保證他們為趙白魚點的那盞燈能燃久些,攢起來的福氣也能延長些、用久點。
前朝百官都知道趙白魚驚險地渡過死劫,關係好些的,倒是想來拜訪,奈何皇宮大內不是能隨便進出的地方。
十來道請旨探望的折子也僅允許通過四道,一道是霍驚堂替魏伯、硯冰他們求的,雖無血緣更勝似親人,何況是霍驚堂開口,元狩帝沒法不同意。
一道是陳師道,既是趙白魚恩師,如今又是元狩帝的左臂右膀,自然得給他個麵子。
第三道和第四道分彆是康王和趙家人,前者求元狩帝,後者是謝氏求到了太後那兒。
同樣是母親,太後最能感同身受謝氏的痛和悔,加上心有虧欠,便同元狩帝開了這個口,同意趙家人再次入宮探望趙白魚,不過得等趙白魚傷勢再好些,免得情緒受刺激。
而趙白魚見彆人時,霍驚堂都陪在他身邊。
硯冰和秀嬤嬤進來,瞧見已經能起身靠坐著睡榻的趙白魚便疾步走來,停在兩步距離內,打量著趙白魚,眼神中難掩心疼之色。
秀嬤嬤不住念叨:“瘦了,太瘦了。不過醒來便是好事,嬤嬤明天就去寶華寺燒香還願,祈禱我們五郎從今往後否極泰來,災厄遠離。”
硯冰連連點頭:“我這些時日從太醫那兒學了好幾個藥膳秘方,保準既能養好五郎的傷,補回血氣,不留刀疤,還能強身健體養出肉來。”
趙白魚含笑問:“學業沒落下?”
“哪能!”硯冰驟然提高音量,過了片刻便心虛說道:“五郎都這樣了,我哪還有心思忙功課?五郎真嚇死我們了。”
一想起趙白魚生死不知的消息傳回郡王府時的兵荒馬亂,硯冰還心有餘悸,十分依賴地小跑兩步,無視霍驚堂護食的惡狗眼神,把腦袋伸過去要趙白魚摸一摸才能安心。
趙白魚從善如流地摸一摸,笑眯眯說道:“是我不好,嚇到你們了。”
硯冰趕緊反駁:“五郎沒有哪裡不好,錯的是心腸歹毒的昌平。堂堂帝姬,不為民為國謀福祉,儘耍些陰私手段害人,要良心沒良心,要忠孝沒忠孝,要仁義沒仁義!平白多活這些年卻不如個三歲小孩更懂做人的道理!”
眼見他、秀嬤嬤和魏伯滿臉憤憤不平,提到昌平時更是深惡痛絕,本以為是因昌平一刀害他九死一生方才如此厭惡她,現下看來似乎不簡單。
回想昏迷時隱約能聽到霍驚堂說話,好像提過趙家人知道換子真相,莫非硯冰他們也知道了?
趙白魚尋思了會兒,便問:“你們都知道了?”
硯冰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
秀嬤嬤和魏伯同時點頭。
秀嬤嬤既容易心軟又偏愛趙白魚,剛知道五郎擋刀,接著得知換子真相,心是真的快碎了,一遍遍埋怨她太粗心,竟沒能早些察覺五郎和謝氏的相似之處,更是懊悔她照顧趙白魚的頭幾年裡,也曾因昌平而對他帶有偏見。
想起來便覺心痛得難以呼吸。
秀嬤嬤也顧不得小郡王凶神惡煞的神色,擠了過去,拍著趙白魚的手,淚眼婆娑道:“苦了我的五郎。那昌平心惡,嬤嬤我卻和趙家人一樣心盲,這賊老天怎麼偏偏作弄五郎?可彆跟我念叨什麼天降斯人,餓其體膚的話,哪有這麼作賤人的呢?”
硯冰小聲:“嬤嬤既怪老天,怎麼還去寶華寺、洪福寺還有其他幾個稍有名字的寺廟裡都點了燈?”
秀嬤嬤抬眼瞪過去:“我求的是給福氣的神,不是求老天。小孩子不懂少插嘴!”
硯冰心想廟裡供的是佛,也不是神啊。
三人中心情最複雜的人是魏伯,他沒料到原來當年被錯喂洗髓丹的小嬰孩竟是五郎,一時間心酸、慶幸和懊惱湧上心頭。
心酸於五郎遭此大難還能保持一顆赤子之心,越難得,越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