愕達木已記恨,蒙天縱不想之後被借機報複,便趕緊動身拜訪愕克善,將這小尼姑的案子的來龍去脈和他的猜測都說出來。
愕克善一身常服,衣擺處被露水沾濕,像是剛從外頭回來。
“你說發誓不還俗的尼姑可以被贖還?”
比經略使是趙白魚更令其在意的事情果然是與佛有關。
蒙天縱吞了吞口水,更為小心地回應:“確有前例可循,按理是沒問題的。但是,但是梁武帝出家本就荒唐、還有那前朝皇妃出家再贖回卻是樁風流韻事,醃臢苟且,有辱神佛,若是蕃族諸首領不認,亦是能巧辯回來,責令尼姑和其情郎分開,再行處罰。”
愕克善拊掌大笑:“欸,確實是好事一樁,何必為難有情人?追根溯源,中原佛教是咱們蕃族佛教的祖宗,那他們能把出家的人贖回來,我們自然也能。哈,哈哈哈……有意思,我怎麼不知道梁武帝四次出家四次贖回的典故?怎麼就沒想起來前朝皇妃的事兒?那幾樁英雄美人的風流韻事應該大頌特頌才對!”
蒙天縱懵了。
這反應不對啊。
西北人儘皆知這愕克善最崇佛尊佛,連他侄女出家當尼姑還特意修座尼姑庵給她,怎麼反而稱頌贖回尼姑的事來了?
算了,總歸沒發火、不追究,沒鬨出人命就是好事一樁。
“但是朝廷派了經略使,還是出了名的青天過來涇原路,除了懷疑天都寨一役便沒彆的原因,會不會是當時那場戰役裡的貓膩泄露出去,被有心人告密?”
說起天都寨一役,蒙天縱便尤其後悔當初的決定。
天都寨戰報傳來,蒙天縱不是沒有調兵支援,隻是指揮錯誤。
他當時想著天都寨快被攻陷,不如到寧安寨埋伏,結果聽信拓跋明珠的投降和談請求。
因大夏時常小規模侵犯邊境,最終都是借和談要走一些好處,本質是打秋風的行為。
如果不太過分,朝廷會予以同意,順便借機買進大夏良種馬匹。
蒙天縱以為這次還是來打秋風,便同意和談,但當時留下來守寧安寨的將領是有血性的,不僅拒絕,還浴血奮戰,而直到大夏兵馬攻破寧安寨直下涇州,他才知道對方有備而來,不是小打小鬨。
之後倒是主戰,但愕克善以城內兵馬不足、大夏兵馬經天都和寧安兩戰正是馬疲人倦的時候,加上大夏國內動蕩,很快會發來和談降書的理由,勸服蒙天縱封城不打。
雖說沒傷及涇州府,也歸還天都、寧安二寨,到底死了一萬將士,還謊報戰情,蒙天縱實難心安,更是惶恐趙白魚的到來。
“趙白魚?是三年前刀斬兩江三百官那個?”見蒙天縱點頭,愕克善笑笑揮手:“他能當清官,能當良臣名相,可不一定是個好的將領。官場那套放到西北來,行不通,能斷案讞獄的,不能指揮兵馬打仗。他就是查到天都寨的貓膩,大景皇帝又能拿我怎麼樣,西北蕃族十萬兵馬可不好鎮壓。”
蒙天縱:“元帥彆忘了,趙白魚還是臨安郡王妃。”
西北土皇帝或許不怕元狩帝,但一定畏懼霍驚堂。
愕克善聞言,囂張的氣焰果然收斂了些,他琢磨著問:“你說他身邊還跟著一個男人,確定是崔家小將?”
蒙天縱:“下官看過他的蓋印,十分確定是崔小將軍!”
愕克善:“霍驚堂沒陪同他的郡王妃來西北?”
蒙天縱:“霍驚堂功高蓋主,元狩帝不是不忌憚,西北無戰事時,哪能輕易放他過來?依下官愚見,應該是崔家軍和鄜延軍都得了霍驚堂的密令,派了崔小將軍前來保護趙白魚。”他吞咽口水,難掩恐懼:“西北五路兵馬,他們占了兩路,臨安郡王手裡還有一支神鬼莫測的兵,他們都護著趙白魚。就算趙白魚不懂打戰帶兵,他也能輕鬆收拾西北。”
見愕克善還是不以為意的樣子,蒙天縱咬牙實話實說:“元帥,難道沒人覬覦您蕃族之首的位置?”
愕克善到底反應迅速,很快明白蒙天縱話裡的意思。
朝廷隨時能放棄他,改扶他人上位,不說遠的,底下就有愕丹、愕達木等諸多子嗣對他的位置虎視眈眈。
在蕃族裡可沒什麼父慈子孝的規矩,強者為王,多的是老獅王被新獅王謀害的例子。
“我明白了。”愕克善心裡籌謀著,抬眼衝他說:“多謝蒙大人提醒。你放心,獅王還是那頭身強體健、經驗豐富的獅王,沒人能動搖他的王位。”
聽來似乎有法子應對。
蒙天縱便放心稍許∶“如此才好。“
***
蒙天縱一走,他到來的消息就被傳到愕達木耳朵裡,愕達木冷冷地評價:“果然是條好狗。”
他又問:“他們還說什麼?”
愕達木安插在愕克善身邊的棋子如實回答,聽到經略使趙白魚時,愕達木表情複雜,喜怒摻半。
喜於對方的到來能借天都寨扳倒愕丹,更甚有可能扶他人上位,頂替不聽話的愕克善。
怒的是趙白魚身份斐然,沒法報複,而且眼下得罪對方,被選為扶持對象的可能性銳減。
愕達木又問:“阿父對那小尼姑被贖回的事有什麼看法?”
得到愕克善開懷大笑的答案,愕達木又驚又恨,驚訝於父親為何是這反常的態度,恨的是他懷疑父親此舉還是針對他、是看不慣他。
哪有當父親的這麼跟兒子作對?
愕克善對愕丹的態度肉眼可見地親昵,花了大力氣栽培,為他營造鐵壁將軍的名聲,連天都寨那麼大的事都能替愕丹隱瞞下來,轉而欺騙朝廷,彆以為他不知道若當日開城迎戰,愕丹驕傲自大、棄城而逃的行為就會大白於天下,就算勉強保住性命,前途也毀了。
“為了一個愕丹,父親竟然置西北十萬蕃族和家臣眷屬的性命於不顧,他就不怕朝廷知道真相懷疑蕃族的忠誠嗎?”
早已不期待父愛的愕達木仍感到心寒。
家臣獻計:“不若投靠趙白魚,讓他收拾愕丹和愕元帥?”
愕達木:“我已經得罪趙白魚,現在再去投靠要麼被拒絕,要麼被反過來利用,到最後這蕃族之首的位置依舊不是我來當。早就聽聞趙白魚剛正不阿,眼裡揉不得沙子,他看不上我。”
他偶爾對自己倒是有清晰的認知。
家臣:“您可以假裝被利用,實則是把趙白魚當槍使啊。西北八氏族雖然其中三支支持您,但是餘下氏族各有心思,還有些氏族比如最強悍的者龍族,完全聽令於愕元帥,如果者龍蕃兵和愕家軍、愕氏蕃兵一起支持愕丹,其他氏族內心不一定支持,但是一定不會支持您,您勝算不多。相反,這趙白魚來西北卻是天助於您,他在前頭出力,您到時及時撿漏不就成了?”
愕達木若有所思:“有幾分道理。那我明天就去接觸趙白魚?”
“不,”家臣說:“先觀望,再等等,等個好時機出現。”
***
天都寨還回來後,愕丹還是任此地守將,不過他不願意過去,還留在涇州愕府。
愕府裡當然也有他安排的眼線,因此早些時候於涇州衙門公堂裡鬨出的事,以及之後蒙天縱到愕府和愕克善的反應都被他知道。
愕丹:“經略使?聞名遐邇的趙青天?我記得他還是臨安郡王妃……霍驚堂!”他臉色灰敗,說實話還是更害怕西北人屠霍驚堂。“天都寨的事是不是被發現了?他是來查我的?來抓的我?”
他的家臣趕緊說:“將軍您先冷靜一下,如果有證據早就派兵拿下您,何必再派個經略使過來?我看這趙白魚手裡是沒證據的,而且他就在涇州,咱們的地盤,隨便被什麼流寇殺了還不是常有的事?”
愕丹瞪眼:“他身邊有崔氏子弟保護,足以證明臨安郡王對他的重視,要是出了事,被流寇所殺的理由能不能說服天下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霍驚堂一定會把我腦袋砍下來!”
家臣:“……”他真的不明白愕丹為什麼那麼怕臨安郡王。
下一秒愕丹就告訴他答案:“你不知道,我以前有幸看過臨安郡王上陣殺敵,就他坑殺大夏兵馬有了人屠之稱那回,我就在後麵的蕃兵隊伍裡,隔得遠遠的看著,一聲令下,儘數坑殺,說是活閻王也不為過。”
那以後,身穿玄色鎧甲、背對日光,看不清臉隻記得一團烏黑的臨安郡王就成了他很長一段時間的噩夢來源。
家臣:“動不得,殺不得,難道坐等朝廷問罪?”
愕丹一臉理所當然:“我當上蕃族大首領就好了。”
家臣:“……”認真的嗎?
愕丹也知道他太擺爛,但不是沒理由:“你要知道天都寨一役沒有援兵,阿父還收留棄城而逃的我,替我瞞報戰情,我要是出事,阿父也逃不了。不管是為我這絲血脈、看在我死去的阿娘的份上,還是保住他自己,他都會想辦法阻止趙白魚查下去。”
倒不是沒道理。
“所以嘛,再說愕達木已經得罪趙白魚,他說不定會出什麼爛招,看他怎麼做,我們見機行事就成。”
愕丹坦蕩地抓起酒壇兀自喝了一大半,忽然想到一件事:“阿父昨天還是去庵堂見天珠阿姐了?”
家臣頷首。
“不知道庵堂和佛祖菩薩有什麼好的,阿姐都敲了二十年的木魚還沒膩。”
家臣信佛,怎麼回應都不是,乾脆閉嘴,留愕丹獨自感歎個不停。
***
趙白魚和霍驚堂回客棧的第二日就收到若善和索桑吉夫婦二人來道謝的喜餅,聊了會兒才送走兩人,之後幾天都在城裡四處轉悠,主要還是去集市那兒。
集市是最能體現當地風土人情的地方,常見交易是羊、馬、駱駝等牲畜用於交換南方常見的茶葉、米糧和絲綢,語言駁雜不一,很少聽到說官話的,趙白魚能聽懂一些,而霍驚堂能聽懂全部,畢竟人生有一半的時間耗在了西北。
市集人頭攢動,蒸饃等食物的熱氣不斷上湧,此時已入冬,天氣轉寒,聽客棧老板說再過個十來天就會下雪。
趙白魚喝了碗奶香濃鬱的牛乳茶,不同於京都府口味多樣、外觀精致的牛乳製品,這兒的牛乳茶口感更細膩濃鬱,甜味和鹹味皆有,味道都不錯,所以他要了兩碗。
每碗喝一半嘗個味就給了霍驚堂。
霍驚堂一邊收拾他推過來的牛乳茶一邊說:“前後左右各有三波人跟蹤我們。”
“哦。”趙白魚麵不改色,聞言沒甚興趣:“四天時間過去了,沒人過來。所謂兵貴神速,他們一點都不懂這個道理,我很失望。”
霍驚堂懶得搭話,沒人過來但是一直派人監視跟蹤,而趙白魚兀自吃吃喝喝逗弄他們,對方越迷糊,他越開懷,分明樂在其中。
這時有個雙辮子的姑娘端一碗鹹牛乳茶坐在他們對麵說道:“旁邊沒位置了,兩位先生可否容我拚桌?”
都坐下來了還問?
趙白魚笑了,覺得她挺有意思的,於是點頭。
姑娘喝完牛乳茶,從藥簍裡挑出一株蔫蔫的野生蘭花送給他們:“看你們兩個生得俊,這蘭花送你們了,不值錢。”
趙白魚下意識推拒,姑娘直接扔下銅板和野生蘭花就走了,眨眼沒入人群,他隻好無奈地拿過野生蘭花看了看,然後放到桌角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