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氏近日直接住在寶華寺,既是同方丈聊一聊趙白魚的童年、少年趣事,也是替遠在涇州的趙白魚祈福。
今日一如既往地誦經,忽然佛珠斷裂,碎了一地,謝氏驟然心跳失序,茫然地看向西北的方向。
“五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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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兩江前往京都府的馬車上,因埋頭苦讀而心神疲憊,不自覺進入夢鄉的硯冰忽然驚醒,掀開車簾看向夜空,星子璀璨,而太白金星初初露尖兒。
京都府內的秀嬤嬤心血來潮翻出趙白魚幼年時穿過的鞋子、小衣衫和虎頭帽等等,和海叔搬出來的霍驚堂小時候的玩具做對比,兩老小孩無聊地說起自家小孩子們小時候的趣事。
夜風靜悄悄,打著旋兒,拂過山川河海,吹過天南地北的遊人發梢。
遠在南詔的李意如夫婦和漂浮於大海行船的魏伯都在同一時刻想起了西北的趙白魚,而此時天光大亮,大地光芒萬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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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照亮盔甲上一層又一層覆蓋著的乾涸不了的血跡,趙白魚低頭喘著氣,雙手抖得幾乎握不住環首刀,血和傷口都黏在了刀把上,遍地是屍體、折斷的旗杆和刀槍,周圍則是零零散散圍過來的將士。
不遠處則是被轟開的城門,一門之隔,夏軍同樣傷亡慘重,可他們終於攻破涇州,精神抖擻的同時也有因為這段時間涇州將士百姓的頑強抵抗而爆發出強烈的恨意。
趙白魚知道夏軍入城,必然燒殺搶掠以泄其恨,可是城門被轟掉一半,根本防不住,倒不如放手一搏,引君入甕。
他步步後退,聲音極其冷靜:“撤。按計劃行事。”
言罷,一眾人等四下分散,夏軍見狀魚貫而入,衝進最近的房舍樓屋準備劫掠一番,卻發現人去樓空,再跑出來一經對話,紛紛反應過來——
“三個城門都被破了,必然轉移至城中,錢財糧草也被搬運過去!弟兄們,漢人眼下如甕中之鱉,所作所為不過負隅頑抗,他們要兵沒兵、要武器沒武器,且去殺個痛快!”
此言激起眾人亢奮的殺意,他們迫不及待想聽手無寸鐵的百姓的慘叫,唯有鮮血和銀子能平複他們此刻極度扭曲興奮的情緒。
而且晚一步則銀錢女人都被他人搶占,搶先一步才能分杯羹吃,所以不假思索全部循聲追過去。
然而追至巷子裡發現沒有路,準備回頭時,卻聽樓上有人喊了聲,抬頭望去,卻是布衣打扮的百姓,手裡拿著圓球狀的火球,點燃後扔下來,轟然爆炸,無數鐵蒺藜穿透盔甲將人紮成刺蝟。
而奔至偌大空地的大量夏軍則忽然有重.弩自四麵八方襲來,那重.弩上捆綁有火.藥包,儼然是放大版的火箭,霎時爆炸,能拉四五人一塊兒奔赴黃泉,瞬間數百支重.弩落下,炸死一大片夏軍,沒等他們四下逃躥卻有牛羊駱駝等動物衝進人群,或將他們踩踏而死,或是驟然爆炸,燒死大片人。
諸如此類的反擊發生在城破了的涇州每條巷子、每一個空地,這是趙白魚最後的奮力一搏,動員每一個百姓將僅存的每一份炸.藥、火箭都運用到夏軍身上,利用他們對涇州地形的熟悉,來個關門打狗。
可惜人數、彈.藥差距太大,當夏軍全部攻入涇州時,所有反擊均失去效用,趙白魚、竇鴻及一眾將領也被團團包圍。
麵對十米開外一字排開的森冷鐵箭,趙白魚麵無懼色,冷風刮起散落的發絲,環首刀拄地當拐杖撐住力竭的身體,尚能以冷靜的口吻說道:“桑良玉,你便不好奇是誰設局陷害你?你當真不好奇大通錢莊、西涼府的兵工廠和祁連山下的馬場究竟是誰所為?你也不好奇愕克善這顆專門用來對付你的棋子是誰在背後推波助瀾馴養而成?”
夏軍一片靜默,半晌後讓開道路,一輛戎車緩緩向前,裡頭傳出聲音:“趙白魚,我與你神交已久,今日得見,不枉此行。”
趙白魚扯了扯嘴角:“桑國師之名我亦是久聞,果然名不虛傳。”
桑良玉果然禦駕親征。
桑良玉:“我以為你隻是個迂腐的文臣,有幾分治國的本事,倒沒料到還有平天下的能力,若叫你在這西北多待幾年,或也可有儒將之稱。可惜……可惜我已經猜到設局報複我的人是誰,你失去了一個自救的機會,而我斷不能容忍你活下去。”
報複?
這詞一出,趙白魚就相信桑良玉猜出王月明了。
他扯起的嘴角撐不起來,回頭看向並肩作戰十多日的眾將士和狼狽不堪的涇州百姓,心裡一片空蕩蕩的,許是情感太沉重反而呈現空白,而後轉頭看向密集的夏軍,後頭是一望無際的天空。
驀地想起生死不知那幾日,霍驚堂憔悴不已的模樣,又要惹他哭了。
趙白魚嚅動嘴唇:“霍驚堂,我不想失約……”
同生共死的約定,他不想食言。可是非不得已,他一定會在黃泉等霍驚堂,所以此刻唯一的願望便是祈求世上真有黃泉的存在,否則他連去哪裡等霍驚堂都不知道。
瞳孔裡倒映著飛馳而來的鐵箭,便在這瀕臨生死之間,狀況突生,卻有鐵箭從側邊殺來,撞飛夏軍製造出來的箭雨,但聽人群中驟然爆發歡呼:“是援軍!援軍來了——!!”
趙白魚眼睛一亮,反應迅速地大喊:“將士們!隨我殺——”
語畢而雙手握住環首刀殺向夏軍,夏軍則在突如其來的反殺中慌了陣腳,一開始以為又是趙白魚他們的詭計,但很快他們就發生真的是援軍,還是西北最令人聞風喪膽的唐河鐵騎!
那重達數十公斤的黑漆甲胄騎兵宛如惡鬼死神步步緊逼,刻進骨子裡的恐懼令夏軍先一步士氣衰敗,尤其是為首的黑漆甲胄騎兵舉起烏.槍,收割人命如割稻草一樣輕鬆,周圍迅速清出一片空地,有人意識到什麼喊了聲:“修羅……西北鬼修羅!”
那是霍驚堂的名號,在夏軍那兒比閻王還恐怖,霎時丟盔棄甲,兵敗而逃。
戎車內,桑良玉拉開車門,看到湧進來的援兵,自知大勢去了一半,心中五感雜陳。
但凡來晚一天,便是一天也夠他給大景一個慘痛的教訓,可惜功虧一簣!
老天注定要他功虧一簣。
桑良玉不信命,不信天意,可是二十幾年前趕考時遇到一個相士,那人為他算命,說他是陳勝黃巢之命,位尊至極,貴不可言,可惜事事功敗垂成、棋差一著,不得好死!
考中功名,敗於殿試,他不信。
投身大夏,連勝大景三仗,還能再建功立業時卻被永安帝忌憚防備,強令召回,他還是不信。
籌謀多年想扶持一個傀儡上位,想為自己掙個青史留名,讓世人都知道他叛國是大景皇帝的錯!
可是功虧一簣,還是當了天下文人所不齒的逆黨,他仍舊不相信。
天意如此,他偏要逆天改命!
而今濟河焚舟、背水一戰,但凡援軍晚來一步,便能屠城,便可完成此生夙願,令大景悔不當初、痛不欲生,可還是前功儘棄,還是差了一步!
桑良玉偏執頑固到底,就是不信命。
他拔.出精良的帝王劍,走下戎車,朝著人群中的趙白魚而去,步步逼近,舉起帝王劍,劍身倒映他猙獰扭曲到極致的麵孔,猛然一刀揮下,隻聽撲哧聲響,卻是利刃入皮肉的聲音,婉轉悅耳,尤為動聽。
趙白魚麵露愕然,看向近在咫尺的桑良玉和洞穿他心口的烏.槍,猛然拔.出烏.槍,鮮血噴灑而出,桑良玉倒地,露出身後的霍驚堂。
便於此時,士兵推搡逃亡間不小心撞倒攻城檑木,使其不受控地滾動,碾過桑良玉的雙腿,桑良玉霎時發出慘叫,斷了雙腿。
瀕死之時,桑良玉眼神渙散,仍不甘心:“位極至尊,貴不可言,前功儘棄……哈,哈哈,就算重來一次,天意如此,也……也要——”與天抗命!
然而口吐大量鮮血,淹沒那未儘的四字,便氣絕身亡。
桑良玉一死,夏軍便如無頭蒼蠅四下逃躥,兵敗如山倒,涇州屠城之危化解,緊繃了十五日的精神在瞬間瓦解,疲憊、困乏、疼痛、悲傷絕望和死裡逃生的慶幸,以及護住涇州的喜悅之情霎時如山洪傾瀉而下,趙白魚手裡的刀哐當一聲落地,突然向前栽倒。
霍驚堂連忙接住他,環握住趙白魚的肩膀,發現瘦削得可怕,又見他滿身傷痕愈覺得心疼。
趙白魚虛弱地笑了,“霍驚堂,你又救了我。”
霍驚堂聲音很輕:“你也救了我。”
趙白魚呢喃:“我可累慘了……”
霍驚堂的手掌按住趙白魚的脖子,感受跳動的脈搏才放下心來,輕聲哄道:“睡吧,我在你身邊。”
趙白魚慢慢闔眼,黑暗如潮水淹沒他,久違的、令人安心的睡夢終於來臨,一顆徘徊於生死邊緣的心臟穩穩落地。
即便硝煙彌漫,殺聲震天,霍驚堂的懷抱就是趙白魚的靈魂棲息之所。
***
涇州不到四萬的兵馬對抗夏軍十萬精銳,死守二十日至彈儘糧絕時,雖城破但援軍及時趕到,終使涇州萬千百姓幸免於難。
此消息傳至朝廷,驚動朝野。
陳師道、趙伯雍等人得知當時涇州僅有趙白魚領著不到四萬的將士死守,俱是驚魂未定,後怕不已,緊接著發現不對勁的地方。
“為何援兵二十日才到?”趙伯雍於文德殿前提出質疑,“陛下,據前線來報,涇州一共向原、慶、隴、寧和鳳翔五州求援,其中寧州和鳳翔的傳訊兵被追兵攔截,而原州的傳訊兵因故耽擱,晚了些時日才將消息送到,沒能及時派兵支援也尚可理解,可這隴州、慶州收到線報,派兵支援,為何比遠在西寧州的臨安郡王還更晚趕到涇州?”
元狩帝自能猜到原因。
隴州知府是蔡仲升的人,駐守慶州的將帥是鄭元靈,而蔡仲升近些年和鄭國公府接觸頻繁,如何能不知情?
“不管是出於私心還是其他原因,陛下,那涇州城裡有九萬手無寸鐵的百姓!”
元狩帝沉著臉,不予回應。
還是陳師道走出,一語點醒元狩帝:“陛下,彼時無人知道臨安郡王不在涇州。”
元狩帝眼皮一跳,看向陳師道那張儒雅到近乎呆板迂腐卻總是能一針見血戳中他心思的麵孔,深深歎息:“蔡仲升過不久便回京述職,屆時再說。鄭元靈到底是功臣之後,這些年也戰功赫赫……大夏損兵折將嚴重,正是群龍無首的時候,便令五路兵馬趁此時機打進興慶府,收複失地!”
如果鄭元靈足夠聰明就知道該在這場由大景掀起的開疆拓土的戰爭中將功補過,也是元狩帝給他的最後一次機會。
陳師道和趙伯雍等老油條都明白見好就收的道理,援兵晚到幾日罷了,鄭元靈有的是理由開脫。
他們要的是元狩帝因鄭國公府聯合晉王謀害他心裡的儲君霍驚堂,而因此心生嫌隙。
作者有話要說:
相士:隻占壞卦,隻說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