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書童都能被你教成尚書,怪不得外頭那些人四處尋關係想把自家孩子塞到你身邊當書童。”陳師道啼笑皆非:“還有人想從我這兒走關係,我想你哪有時間教這群京都子弟?便隨口一句,等你像我當初一樣身兼兩職,當個國子監祭酒,便能如願教養他們的小孩了。”
趙白魚頗為無奈:“我說國子監這兩年怎麼一個勁兒攛掇我到他們那兒講課,您消停點吧,新帝登基那會兒事務繁雜,我還累病了幾天,成宿成宿想著辭官算了。”
陳師道不讚同:“正當壯年,可不能說這些沒誌氣的話。”
趙白魚但笑不語。
這時有小童來報:“老太爺,趙尚書來訪。”
趙伯雍?
“約莫是得知你在我這兒便湊了過來,你見不見?”
十數年時光匆匆而過,天大的恩怨也能一笑泯之,因此趙白魚這些年和趙家關係緩和,逢年過節也有走動,到底不太熟稔。
趙白魚笑了,“他拜訪的是恩師您,見或不見自然您說了算。”
陳師道捋著胡子道:“大郎今晚晚回來,光你我一人吃不完這桌酒菜……去,請趙大人進來。”
過了會兒聽到腳步聲,趙白魚抬眼望去,對上滿目慈愛的趙伯雍,起身拱手一拜,等人入座再坐下來。
‘咣’一聲輕響,舉杯對碰,世間恩仇無不融於酒和月色中。
***
夜裡。
趙白魚輾轉反側,失神地望著一縷銀白月光透過窗戶縫隙和蚊帳灑落於床榻上,忽地一隻手伸來,橫過他的肩膀摟住他,身後一道灼熱厚實的軀體壓上來,聽到霍驚堂問:“睡不著?”
“我吵醒你了?”
霍驚堂不答反問:“這幾日見你心事重重,食不甘味,究竟因何困擾?朝堂上有人給你氣受?還是皇帝又犯蠢,給你添麻煩了?”
“沒的事。”趙白魚不想說,可是心裡憋著事,這些年也習慣事事分享給霍驚堂,忍了會兒還是沒忍住,翻過身望著霍驚堂試探道:“你說,我這當口辭官能成嗎?”
霍驚堂剛才說話時全程閉著眼,這會兒眉毛眼皮一塊抖動,驀地睜開眼,雙眼炯亮完全看不出熟睡過的痕跡。
“謝天謝地,你總算想辭官了。”
說來好笑,最開始對官場失望的人是趙白魚,然而後來一直吵吵嚷嚷想辭官的人變成霍驚堂,他本來做好趙白魚最少到五十歲才會辭官的準備,沒料這會兒不到四十就想通了。
“早便想說了,官場就不是人待的,一天到晚處理不完的公事,還得防著各方明槍暗箭。”霍驚堂喋喋不休,意見老大了。“從前是東宮、老六他們互相爭奪,背後的門黨把朝堂攪得風雲變幻,好不容易解決,有了幾年安生日子,結果小的那幾個長大了又是腥風血雨的廝殺,終於小十七登基,先帝還給你一把打王鞭,擺明想留你輔佐新帝直到他能把控朝堂為止,哪有這麼利用人的?”
趙白魚笑望著他,他很喜歡霍驚堂的抱怨,因為字字句句都關於他趙白魚。
霍驚堂滔滔不絕地抒發完不滿的情緒後,問:“話說回來,怎麼突然想辭官?”
“如今海清河晏,社稷穩定,百姓安居樂業,沒什麼需要我的地方。”
“胡說。小郎是定海針、頂梁柱,朝堂裡缺了誰都能運轉,唯獨不能沒了小郎。若沒了你鎮著,少說兩年內,遍地蠹蟲。”
“沒那麼誇張。新帝仁厚英明,又有先帝費儘心思地鋪路,無外戚專權的威脅,廟堂有老臣坐鎮,又有新黨新政激發活力,相輔相成,能推動這個國家向前走又不至於一步邁開太大……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霍驚堂靜靜地凝望著趙白魚,琉璃色的眼眸裡倒映著他官場浸淫將近一十年仍光風霽月的小郎君,夫妻十數載依然為之心折。社稷安定,朝堂穩固,黎民百姓豐衣足食,這個充滿活力的朝代足以令趙白魚安心離去。
位極人臣,官場浸淫一十年而不留戀權勢,初心如舊,需要時便入世,入世定國安邦,不需要時便能毫不留戀地撇下王權富貴,淡泊名利,為國為民。
真名士,自風流。
“可是皇帝不會輕易放你辭官。”
但凡是個有點腦子的皇帝都不會放走這麼一個不慕權勢、不搞門黨還才華卓絕的臣子,何況重華帝想當個明君。
“你太年輕。”
多少人十五六才考中進士,初入官場?
這歲數正是精力和雄心最勃發之際,尤其趙白魚有近一十年官齡,年紀輕輕便能躋身老臣行列,且眼下大部分老臣老奸巨猾,不太信服新帝,不能重用,新人很優秀但還辦不到獨當一麵,皇帝需要一個趙白魚來幫他出麵牽製老臣和新黨。
“新帝剛登基就傳出你辭官的消息,誰會相信是你主動辭官?怕就怕‘狡兔死走狗烹’,一幫不信你淡泊名利的臣子估計想東想西想寒了心。”
誰能相信萬人之上的趙白魚在不到四十的歲數主動辭官?
“綜上所述,皇帝不僅會拒絕你辭官,還會把你架到高處讓你沒法辭。”
趙白魚挑眉:“我如今又是太師又是宰相,還能架到什麼位置?”
“輔政大臣。”
趙白魚失笑:“又不是幼帝登基,沒法參與朝政,新帝哪來的名目巧立輔政大臣?重——”笑容在霍驚堂了然的目光下逐漸消失,無可奈何:“以陛下的性格似乎的確乾得出這事兒。”
畢竟是他們兩教養大的學生,平時仁厚明德好說話,在某些時候固執任性得打罵都不聽。
如果趙白魚辭官,重華帝是真能荒唐地下旨立他為輔政大臣,那他就真走不了了。
“那我得忍個幾年才能走?”
“忍什麼忍?”霍驚堂訝然道:“辭官不易,咱們想法子繞幾個彎把官辭了。皇帝好歹是你我教出來的,他什麼性格還不了解?硬的不行,來軟的。軟不行,軟硬兼施唄。”
趙白魚坐起身:“有法子?”
霍驚堂勾手指:“附耳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