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吏確已聽聞。”
傅介子苦笑道:“當年在貳師泉邊,第一時間能飲水的,不是吾等這群饑渴的兵卒,而是來自大宛的天馬。當時貳師馭下失當,不少官吏貪汙,在他們看來,普通士卒死了幾百上千無所謂,但大宛天馬,卻一匹都少不得!”
“可這次,我作為正使,卻是連一匹活著的天馬,都沒帶回來啊。”
傅介子看著任弘:“所以在你看來,我使命未完成,回朝後恐將受責,是不是應該同吳宗年一樣,心中驚慌?”
“而又遇到你獻烤饢,可以作為功勞補過,則猶如絕渡逢舟,應該大喜過望才對?”
方才在堂上,副使吳宗年聽了任弘陳述後,的確很是驚喜,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但傅介子這廝,卻安如磐石。
看來事情沒有按任弘預想中“雪中送炭”的劇本走啊。
任弘隻能道:“傅公是做大事的人,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豈會與副使一般失態?”
傅介子笑道:“那你說說看,我為何不慌?”
這是第二次考較麼?
“因為傅公心中有底……”任弘其實在來貳師泉的路上,也在琢磨這件事。
他的目光,落在胡楊林裡一些多年前被拋棄的枯骨上,那是牲畜的骨頭,靈光一閃:“這次傅公雖未帶回活的天馬,卻有死馬骨!“
戰國時,燕昭王的大臣郭隗,借用一則耗費千金隻買來一副千裡馬骨的典故,向燕昭王表明:一兩匹千裡馬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展示的態度。
任弘道:“這次也一樣,朝中派遣傅公出使西域,雖然名義上是為了天馬,可實際上,卻是為了再探西域,拉攏親近大漢的諸邦,敲打那些投靠匈奴的君主,看其是否還會歸漢。”
想明白後,他越說越順:“而傅公在龜茲斬殺匈奴使,已然表明了大漢的決心,也試探了龜茲等國的態度。故傅公雖亡兩天馬,但取得的成效,卻遠勝於天馬帶來的利好!”
傅介子外表粗獷勇武,心卻很細,是個不好糊弄的聰明人,恐怕也早就吃透了這次出使的真正目的,知道朝中的霍光不會因此責罰,所以才一點不慌吧?
事到如今,任弘隻能儘力展示自己的“智慧”:
“當年的博望侯張騫,他其實也未能完成聯合大月氏的使命,但卻保持了臣節,探訪了西域,讓孝武皇帝得以知道西域虛實,有了斷匈奴右臂的計劃,故而加官進爵。”
“如今的大將軍是重實利而不重虛名的人,所以下吏以為,傅公定能得到朝廷表彰。”
傅介子反問:“哦?這倒是奇了,你從未去過長安,更未見過大將軍,豈知他是重實利不重虛名之人?”
任弘笑道:“下吏聽聞,前年,禦史大夫桑弘羊下獄誅死,但其主持的鹽鐵之政,現在不還在使用麼?”
始元六年,霍光發動賢良文學,借鹽鐵會議鬥了桑弘羊。元鳳元年,又一舉誅滅了桑弘羊與上官桀、燕王、蓋主的謀反,又讓丞相田千秋名聲掃地,將政敵一舉清空。
賢良文學們頓時歡呼雀躍,滿心期待著他們和郡國豪強們深惡痛絕的專賣製度,會一起被摧毀。
然而,大將軍霍光卻隻是廢除了酒類官賣一項而已,天下鹽鐵官、均輸平準照舊運轉。
由此可見,霍光,這是個極其務實的政治家,殺其人,用其政,雖然屯田輪台,是桑弘羊和丞相田千秋提出的,但隻要符合霍光的利益,再度啟用這方略,老霍絕不會有遲疑。
任弘道:“大將軍既然能殺其人而用其政,足見胸襟!定知傅公有功而無過,屆時,若再借機向朝廷獻上烤饢,提出下一步進取西域的方略,更是大功一件!以後的西域之事,亦當由傅公來主持!”
傅介子看著任弘,他是如此年輕,比自己當年在西征軍中做什長時還要年少,但這見識,以及對政事的敏感,卻又如此驚人。
縱觀整個使節團,哪怕是副使吳宗年,也不可能看得如此透徹,任弘作為局外人,要依靠有限的信息,能做到這點,殊為不易。
“任弘啊任弘。“傅介子點著他讚歎道:”我沒看錯,你果然是被戈壁埋沒的一塊璞玉。”
來了!
任弘立刻接話:“但再好的玉,深藏石中,也無人能知,需要卞和發現。”
他朝傅介子作揖道:“下吏願附傅公驥尾,隨君出使西域!”
傅介子卻不置可否,隻笑著道:“所以,你真正想向我獻上的,不止是烤饢。”
“還有你本人?”
“任弘啊,你的見識和膽略倒是不錯,性情言談也合我口胃,但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可得如實回答。”
任弘拱手:“下吏將無所不答!”
傅介子肅然道:“西域絕遠,凶險異常,一般人避之不及,你年不過弱冠,為何偏就想去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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