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氣寒暄之後,楊夫人也不囉嗦,直奔主題。
“特地讓西安侯來,一是想看看任氏的後人。二是有一樣東西要交給你,惲兒,端上來吧。”
楊惲捧來了一個漆木匣子,打開之後,裡麵摞著好幾張帛,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這便是父親總算寫出來,卻終究未能交到任益州手中的那封信。”
任弘恭恭敬敬接過來,一看第一張上寫著:“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
果然,任弘沒猜錯,司馬英要給自己的,正是《報任安書》!
……
這是一封很長很長的信,足足有兩千餘字,寫滿了十多張帛,字跡一開始是冷靜規整的,可越是往後,就越是奔放灑脫,那筆下揮灑出來的似乎不是墨汁,而是書寫者的悲憤!
任弘在裡麵看到了那句流傳千古的“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
也看到了他前世在語文課上被老師點名起來背誦過的大長段:“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詩》三百篇,大底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
說是給任安的回信,可在任弘前後兩世的經驗讀來,這其實是太史公寫給自己的。
滿篇皆是他砥礪前行的心路曆程。
上麵有他在天漢年時為李陵辯護進,卻被漢武帝認為是在誹謗小舅子李廣利無功而有過,因而引火燒身的前因後果。
還有司馬遷被定罪下蠶室時的兩難。
據司馬英說,司馬氏並不富裕,太史公更不是肥差。繼承了其父司馬談撰寫史書的遺誌後,雖然可以閱覽石渠閣的藏書,但司馬遷為了搜集一些未能收錄的著述,常常不惜重金求書。
甚至為了購得一份孤本的縱橫家書一觀,到了賣田的程度。
所以五十萬贖罪錢,他是絕對出不起的,女婿和兒女四處求人也湊不出來,那時候楊敞也隻是個小吏,絕無今日的富裕氣派。而司馬遷的朋友們,要麼是任安這種空有義氣卻沒錢的窮鬼,要麼就避之不及,哪裡還肯幫他。
當然,司馬遷也有一個選擇,那就是效仿張湯等卿相,在被判刑之前,選擇自我了斷,便能免受奇辱!
但他若如此死去,卻又於心不忍,因為史書還未寫完。
“所以隱忍苟活,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儘,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
後世有些學生會在作文裡這麼寫:“司馬遷在獄中受到了一次又一次的宮刑。”
其實也沒錯,這種刑罰的可怕之處在於,絕非一時之痛,處刑之後,生理和心理仍將遭受折磨,垢莫大於宮刑啊!
司馬遷要忍受旁人的譏諷、鄙夷,還要與自己內心做鬥爭,咬著牙寫完著述,可不是一次次受刑麼?
而任弘看完後,最直觀的感覺是……
“太史公的文筆,是真的好!”
在懸泉置做了許久小吏,回到長安又跟那些策書打交道,任弘已經習慣了這時代的書麵語,但不少人寫的東西是真的枯燥泛味,讓人犯困。
但司馬遷筆下則不然,氣勢磅礴,有如長江大河,時而慷慨激昂,時而如泣如訴,時而旁征博引,時而欲言又止,讓人欲罷不能。
這似乎是一場跨越古今兩千年的對話,任弘看到的,是一個在無上皇權淫威下,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放棄了所有尊嚴,拚儘了全力,隻為保全最後一點理想的倔強老人。
見任弘釋卷,司馬英告訴他:
“這便是家父的絕筆之書,在那之後不久,他便辭世了。”
司馬英站起身來,長歎道:“如今我能將此物交給任益州後人,也算是將這一封當時不能寄也不敢寄的信,代父親寄出去了,他若在黃泉下得知,應能敞懷罷!”
是啊,這封報任安書,便是那部奇書最後的句號了。
任弘將帛書小心翼翼放回木匣裡,讓夏丁卯收起來,認真地說道:
“多謝太史公當年救了我的性命,此恩絕不忘懷。也多謝楊夫人願將這封信交給我!”
“這將是任氏的傳家之寶!”
任弘長拜道謝,卻又道:
“禦史大夫,楊夫人,小侄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
ps:第二章在下午,第三章在晚上。
另外推薦一本曆史文《執魏》,少見的南北朝題材,感興趣的可以去康康。作者是新人,暴躁老哥們輕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