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丁零人說過,北海,是狹長的,像一把彎曲的刀。”
正是那把冰冷的刀,將他的人生,一分為二!
叩門聲響起,一抬頭,卻是早就離開典屬國的常惠,拎著一點燔炙肉食,還有一壺酒,笑著出現在門口。
……
“子直怎麼來了?”蘇武收起輿圖,騰開案幾,在無人之時在官署裡偷偷喝點酒,是他和常惠這幾年的默契——他們都是不願回家的人。
常惠笑道:“路過典屬國官署,看到裡麵還亮著,必是蘇公仍留戀案牘,便進來陪陪蘇公。”
跟了蘇武二十多年,常惠對他最了解不過了,蘇武家裡已經沒有一個親人了,兄弟姊妹皆亡、老母已死,妻子改嫁,連兒子也被牽連進上官桀謀反,誅殺。
所以三年來,蘇武寧可沉浸在公務裡,也不願回那冷冷清清,隻有幾個奴仆的家,他雖然有個堂弟,還有個親侄兒,但不太親近,朝廷但凡有賞賜,蘇武也不置辦產業,笑著說置辦了以後劉給誰呢?一律分予故人。
常惠過去是不敢提的,可今日飲了兩盅後,卻試探地問道:
“蘇公,要不,就稟明大將軍和天子,派人去將通國從匈奴接回來吧?”
蘇武瞪著眼睛:“不許再提此事,那是我被李陵灌醉了後,一時糊塗犯下的錯失!”
“沒人會覺得這是錯失。”
常惠啞然失笑,蘇武就是這樣,嚴於律己:“當年博望侯被扣留匈奴期間,也有胡婦及子,後來還和他一起回來了,孝武可曾怪罪?”
蘇武卻依舊搖頭,不管旁人如何說,在他看來,那都是自己人生中的一個大汙點。
常惠依舊在勸:“當年和蘇公一起去匈奴的眾人,徐聖、趙終根,誰身邊沒有個把胡婦?卻無人認為他們背棄了大漢。”
蘇武卻火了,指著常惠道:“你常惠常子直,這個癡情之人,不就沒有麼?不止在匈奴不親近胡女,連回了長安,都遲遲不願娶妻。”
常惠啞然,頹然低頭,良久又卻又抬頭,拿出一份拜帖笑道:“今日來尋蘇公,是要告訴你,我要成婚了,是少府蔡義之女。”
這倒是蘇武沒想到的:“蔡義之女?哪一個女兒?”
“次女。”
蘇武哈哈大笑:“不是最小的還好,不過哪怕是次女,也能做你女兒了。”
笑了一會,又互飲一盅後,蘇武才湊近常惠問道:“終於想明白了?”
“想透了。”
常惠頷首道:“過去一直鬱結於心,覺得自己在匈奴熬了十九年,歸來時,她卻已遠嫁烏孫,故頗為不平。可前些時日,見到楚主的兒女都這麼大時,終於通透了。”
“這也是她讓那烏孫瑤光公主,定要來拜見我的原因吧。先前是我想岔了,心胸小了……我與她尚未婚配,雖曾在便門橋折柳立誓,說這趟出使立功後,便回來娶她,結果一去不複返,又無音訊,定是以為我死了。”
“以她的性子,決絕悲憤之下主動請求去烏孫和親,還真做得出來。”
常惠說著說著竟哭了起來:“蘇公,你說得對,吾等被扣留在匈奴,十九年就這樣沒了,又豈能叫彆人也為我空守十九年呢?”
蘇武也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隻輕輕拍著常惠的肩。
十九年,他們失去的,何止是十九年光陰?
常惠自知失態,連忙拭淚後,卻又看向蘇武:“蘇公,我如此倔強的人都想通了,你還沒想通麼?人生如朝露啊,何久自苦如此!”
蘇武又聽到這句話了,李陵當初就是這樣勸他投降的。
“我當然也想讓通國回來,他畢竟是我最後的血脈。”
頭一次,蘇武說了心裡話。
“雖然那燕刺王劉旦曾為我鳴不平,說我‘位不過典屬國,賜不過二百萬’,非要將我比成博望侯第二,不封侯不足以賞功。”
“可彆人不知,我還不知?蘇武雖留匈奴十九年,可要論功勳,焉能與博望相比?我除了在北海放羊,沒有做任何對邦國有益之事,我若封侯,那先前被扣留的路充國等諸君,是不是也該封?”
“歸來後僥幸得九卿之位,錢兩百萬,武已十分慚愧,吾子卷入謀反,廷尉提議將我也逮捕入獄,大將軍念著舊誼,壓下了奏疏,又讓我以假典屬國之名,繼續在朝中做事。”
“如今匈奴正與大漢交兵,戰火在西域綿延,聽道遠說,仍有使者吳宗年等滯留不返。他們都沒回來,我哪有什麼臉麵,請求天子遣使入匈奴,隻為了贖回我那奸生子啊,若去的使者再為匈奴所扣,我如何對得起他們的家眷?”
“子直,我實在不願,你我的遺憾,再發生在彆人身上了。”
蘇武吐露肺腑之言後,常惠隻愣愣半響,然後朝蘇武長拜稽首。
“與蘇公相比,惠真是自私自利的小人也!”
但當常惠醉酒告辭後,蘇武仍然沒有回家,而是再度在燈燭下,審視起剛畫好的匈奴輿圖。
他十九年來的所見所聞,堅守忍耐,都化作了細細的線條,凝結在那一個個部族地名、山川河流。
還有如鋒利的彎刀般,將他人生斬成兩半的北海上。
“何久自苦如此?何久自苦如此?”
蘇武喃喃自語,不知是在回答李陵,還是在回答常惠。
“當然是為了證明,老朽為大漢做的這一切,付出的這十九年,值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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