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根淺,就跟在沙漠裡活不下來的小草一樣,風一吹就跑。我這老朽卻是在敦煌紮了根,如同駱駝刺,喝慣了河西的水,挪不動嘍,就死在這吧。”
自從任弘封侯後,懸泉置備受敦煌郡矚目,不止是縣令、縣尉、督郵,連郡丞都親自來過,對他彆提多客氣了,承諾徐奉德可以升官,但他還是寧可繼續留在懸泉置。
“老朽要才無才,要德無德,不僅好酒愛說胡話,甚至還會去女閭,更好賭,去做一縣楷模的三老?汝等還是另請高明吧,我能管好小小置所幾十號人,讓驛騎文書不失,往來使者吏卒不餓著便足矣……我就是這樣跟郡丞說的。”
常惠讚道:“大漢之所以是大漢,就是有許多徐嗇夫這樣的地方少吏啊。”
雖然少吏已白頭,但常惠摸摸自己的頭發,又何嘗不是如此。
等到酒足飯飽,眾人啟程時,徐奉德像往常那樣送他們出門,置所三十七號人皆跟著老嗇夫,朝漢節作揖。
而常惠則在車上回望懸泉置,不知為何,他總覺得,自己還會經過這很多次。
但徐奉德在常惠他們走後,臉嘴就沒剛才那麼好了,罵罵咧咧讓置卒乾活洗涮,好為接待下一波人做準備,隻不知來的是戍卒,還是大軍。
他自己則到了二樓,搔著灰白的頭發,用一手有點醜的字,記下常惠使團的每一筆開銷。
“懸泉置元霆元年七月過光祿大夫護烏孫使者常惠費用薄。”
徐奉德喜歡這個年號,聽說跟任弘有關,那孺子當年吹噓,懸泉置會經常聽到他的消息和傳聞,果然沒說大話。隻可惜換了新皇帝,明年就要變嘍,隻希望通知更換的文書來早點,很多時候換了年號敦煌卻不知道,還在沿用去年。
他繼續記錄:“入羊五,其二羔,三大羊,雞十二枚。以過護烏孫使者及軍長史二人,軍候丞八人,司馬丞二人,凡十三人。”
“出魚十枚,出肉百八十斤,以過斥候五十人。”
“出米二十八石八鬥,出十八石置所自釀酒,出豉醬一石二鬥,以食施刑士三百人。”
對常惠帶去支援烏孫的軍吏而言,在物資不怎麼豐富的河西,算得上大魚大肉極為豐盛,哪怕三百施刑士,也能管飽。
這些記錄,自然是為了向上司報賬,是否多記,很大程度上看的是置嗇夫的良心。
徐奉德不敢說自己一點沒貪過,但隻偶爾多報隻雞,兩條魚,用來給自家的孩子開葷,也順便讓夏丁卯帶來的小任弘啃個雞腿,否則怎會長怎麼高大壯實,雖然手搏劍技還是差。
若再往深處想,其實徐奉德也不知道這些瑣碎的記錄,對整個大漢,對這個文明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隻是上麵規矩說得記,那就記下來唄。
“真能吃。”
記完後,徐奉德日常開罵,邊罵還洋洋得意:“我懸泉置的飯菜,就真這麼好吃?”
“不過這位常大夫莫非心裡有事?同是漢使,飯量可比那義陽侯傅公差遠了,居然才吃了半隻雞!”
……
常惠他們離開懸泉置後,在途經效穀縣時,遇到了敦煌中部、宜禾都尉被調去冥澤,等待趙充國和任弘的駐軍,領兵的是中部都尉孔璋,四年了,一直謹慎不願冒險的孔都尉,還坐在原來的位置上,大概是聽說此去要和昔日下屬小小燧長任某人共事,臉色愁苦。
到了七月下旬,常惠終於抵達玉門關,長安至玉門抵達這裡,
常惠抵達玉門關,按照典屬國地圖上所畫,從長安到玉門,四千餘裡。
而從玉門到烏孫赤穀城,亦是四千多裡。
到了這,才算走了一半的路。
“解憂啊解憂。”
站在玉門關上眺望西方,初次出使烏孫的常惠低聲暗道:“你當年,究竟是去了多遠啊?”
當得知烏孫遭到匈奴襲擊時,常惠心急如焚,甚至主動請纓為使者,這一路走下來,常惠明白了,當年解憂公主的和親之路,一點不比他隨蘇武前往匈奴時輕鬆。
是啊,都難,事到如今,便沒必要再為過去的事鬱結為難對方了。
正想著時,遠處若隱若現的胡楊林中,卻有一騎沿著大道奔騰而至障下——如今大漢已開始經營西域,設都護,而驛站也從玉門關,越過魔鬼城和白龍堆,延伸到了樓蘭,直至輪台。
西域有任何風吹草動,傅介子都能在十日之內讓玉門都尉知曉,再回報長安,沿途有烽燧保護,再不必像三年前奚充國等人那般,遭到匈奴人追擊。
那驛騎滿身黃沙,身上插著幾麵小旗,這是最緊急軍情的標誌,常惠眼皮一跳,立下下了障城,來到玉門都尉府邸裡,得知了剛剛從西域傳回,還熱乎著的消息。
“西域都護義陽侯介子令稟玉門,傳報長安:七月初,匈奴七八萬騎過天山,已於伊列水破烏孫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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