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黃霸就又捐了一次官!補左馮翊二百石卒史。
在大漢官僚體係裡,貲官被視為路數不正,地位很低,黃霸倒也奇,雖是捐來的官,卻格外清廉,執法公平,仁厚愛民,在任上兢兢業業乾了十年,終於得到上司察舉,從此一點點升遷。
他先後曆任河東均輸長、河南太守丞,因為劉賀入京路過河南郡,黃霸看不慣昌邑王仆從跋扈,舉咎了一番,其性情可見一斑。
本以為得罪皇帝了,豈料這皇帝才做了七十二天就黯然被廢,新帝即位後,凡是彈劾進諫過劉賀的都得升官。
黃霸就這樣撞了大運,入京為廷尉正,正好趕上查辦廣川王、淄川王的案件,頗為乾練,於是又繼續升官,為丞相長史。
寂寂無名五十年,卻在半截身子入土時忽然官運亨通起來。但他的好運氣就此到頭,這一次為武帝議廟號,黃霸的耿直就觸了黴頭,遂有今日流放。
自己受苦也就罷了,還牽連全家一起遠遷,他一路上不忘教兒孫論語孝經,想學著孔子困於陳蔡處事不驚,可心中卻不寧靜。
自從進入敦煌後,周圍越發荒涼,讓人深刻感受到,自己是進入異域了,而樓蘭更在玉門關外,黃霸已感受到了一絲絕望,此生恐怕要葬身絕域,夜深人靜之際,能聽到妻子兒女暗暗抽泣,他無比慚愧,甚至生出過自儘的念頭。
一根麻繩,拴在置所馬棚橫梁上,便能結束這一生,但又有些不甘。
黃霸困悶之餘,在懸泉置裡走動,吏卒甚至都懶得跟著他:自從進了敦煌後,常是闊野千裡,編戶齊民都集中在縣城鄉邑,外麵隻有一些歸義羌,再往外則是無人區,蒲類將軍西征後,連匈奴都徹底被趕跑,敦煌長城外再無胡騎,黃霸這老吏就算想逃,往哪跑?
他發現懸泉置雖小,卻五臟俱全,北牆處有一篇元鳳三年的《四時月令五十條》,落款和正文筆跡不同,特地點出,這是西安侯任弘為吏時抄錄。
徐奉德打發那鬥食小吏過來為黃霸做導遊,小吏傲然道:“郡守非要親筆添上去,不過用徐嗇夫的話說,這叫畫蛇添足。”
“確實是多餘了。”
黃霸一笑,沒有多言,他也做過小吏,知道升遷有多難,西安侯確實是異數啊。
踱步到了西牆,又出現了另一種筆跡,筆力雄渾,寫的卻是詩……
第一首他也聽過,是任弘隨傅介子出玉門斬樓蘭時所作的《從軍行》,那句“不破樓蘭終不還”早就在長安傳唱甚廣。
但在旁邊,卻有一首黃霸未曾見過的詩,名字還很長。
“《白雪歌送傅都護歸京》?”
鬥食置吏道:“此乃西安侯八月份抵達西域,在輪台送義陽侯東行時所作,義陽侯回到懸泉置後,連同先前的《從軍行》,親筆添到了牆上。他在赤穀城受傷,左手使不上勁了,隻餘右臂尚好。義陽侯還對徐嗇夫戲言說,往後要將西安侯所有詩作,都在懸泉置牆上記下來。”
黃霸頷首,細細一觀,輕聲念了起來。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
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
瀚海闌乾百丈冰,愁雲慘淡萬裡凝。
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
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
輪台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壯哉啊!”
讀罷三遍後,黃霸喟然長歎,隻覺胸中塊壘頓消,此詩分明是送彆,卻一點都不傷感離愁,反而氣勢渾然磅礴,有種塞外壯士飲酒相彆的樂觀豪邁。
早就聽說,西安侯任弘好作七言新體,且不太喜歡押韻,也有人說西安侯不識譜韻,不過其夫人安平公主善秦琵琶,以胡聲變音奏曲,反而讓這不太押韻的詩歌,有一種出塞入塞之曲的風味,看來這一首也會被選入樂府,傳唱於平樂觀了。
隻可惜傅介子抵達長安時,黃霸已經西行,與他擦肩而過。
黃霸重新又掃視這懸泉小置,有所反思:
“我來到懸泉置,隻看到荒蕪之地遠遷之苦,可西安侯卻以微末小吏,晉身為將軍列侯。我望向西域,隻看到了塞外苦寒難熬,安西將軍卻看到了千樹萬樹梨花開。枉我比他多活了三十餘年,真是慚愧,難怪他能做下如此大的事業。”
雖然政見有所不同,但黃霸對西安侯的精神氣,是頗為讚賞的,竟對能活著走到樓蘭,多了一分信心。
或許是應了否極泰來這句話,到了次日,等他們即將從懸泉置啟程時,卻從東邊又來了一批人,這回連鬥食小吏都看得出,這是來自長安的謁者,乘坐高蓋軺車,手持節杖。
“黃次公何在?速速出來接詔!”
謁者剛進懸泉置就找起黃霸來,可趕了他大半月了。
黃霸的家眷都有些激動,莫非是赦免?跟著黃霸頓首,心中暗暗期盼。
“樓蘭侯伊向漢獻地內屬,安西大都護弘建言於二府,設道置吏治之,天子赦黃霸之罪,除為樓蘭道縣長!”
……
ps: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