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居?”
任弘搖頭,沒想到自己一朝一日會有此種待遇,若是他死了還好,活著的時候如此未免有點尬,隻對蘇延年搖頭道:“蘇兄,這有些過了。”
“下吏不敢與君侯稱兄道弟!”蘇延年連忙作揖,說當不起此稱呼。
任弘笑道:“這都當不起?你當初不是最愛吃我所做菜肴麼,那就當得起了?我還想著回到懸泉置後,喚來昔日故人,如羅小狗、陳彭祖等,再親自下廚炒幾道菜,與汝等再聚痛飲。”
但蘇延年隻誠惶誠恐,連道不敢,兩人地位差距太大,見外到了一定程度,已經開不起玩笑了。
很多事情確實是變了,任弘隻得停下話,帶著兒子上烽燧。
削減人數後,此處平日隻駐守一個燧長,兩個遂卒,都是敦煌本地人,一個中年,看任弘的目光畏懼,兩個年輕人,激動得渾身發抖,如今在敦煌,戍卒被分來破虜燧也是榮譽。
任弘停下腳步,問他們來自哪個鄉哪個亭?都是熟悉的地名,又問三人,平素的工作如巡視天田,伐茭苦不苦,是否打了一口井免去兩裡外打水?最後還能指著隻有一條狗的犬舍告訴他們。
“人總會大意,雖然敦煌邊塞已五年不見胡虜,但或有鋌而走險,越境流亡之虜,還是要多養條狗才踏實。”
現在敦煌要擔心不再是匈奴人的軍隊,而是在北邊活不下去,想要逃入漢境的牧民,歡迎是歡迎,但總要登記造冊集中管理,不可任其到處亂竄。
沿著遂拾階而上,任弘一手牽著兒子,另一手去撫那些夾著蘆葦杆坑坑窪窪的牆垣。
地上仿佛還有當初拚死守燧時留下的血,他們身後是廣袤漢地,但卻沒有退路,一點點被敵人逼上烽頂。那是任弘距離死亡最近的一次,對那場戰鬥的記憶,超過了之後的任何一次。
那些刀光箭雨和喊殺聲仿佛仍在燧中回蕩,而等到了最高處,卻統統都安靜了下來,隻剩下塞外的風呼呼掠過頭頂。
“看不到麼?”
任弘將兒子在墊腳,遂將他抱起,讓任白騎在脖子上。
父子二人能看到向左右兩側延伸的長城,如同蜿蜒長蛇,爬過荒蕪的戈壁,阻擋流動的沙丘,在白花花的鹽堿灘邊駐足,避開碧波蕩漾的哈拉諾爾湖,又躍上陡峭的高台——那是兩三公裡開外的另一座烽燧。
被長城保護在內的,是平坦空曠的原野,遠遠能看見敦煌綠洲,中部都尉屯戍區的農田阡陌相連,炊煙嫋嫋,裡閭間雞犬相聞,繁榮的絲路穿過敦煌,向東方延伸。
任白還在嘰嘰喳喳地問著,任弘卻張了張嘴沒有回答,緘默了地站了很久很久,也不知在想什麼,是衣錦還鄉的滿足?還是悵然若失,繼續砥礪前行?
任白有些無聊,瞧見一旁堆在一起,用來點燃後與隔壁烽燧溝通的“烽”,不由眼睛一亮。
“大人,我能點麼?”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任弘嚴肅地搖頭,給兒子講了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故事,也甭管這事有幾成真,至少要讓小孩子明白,烽者信也,不可輕舉。
末了,任弘卻又囉嗦了起來,隻指著下麵兢兢業業的燧卒們,對兒子道:“駒兒,勿要覺得他們職微事小而。為父雖離了破虜燧,貴為列侯、將軍,一怒而諸王懼,安居而西域息。可實際上,我做的事與他們並無太大區彆。”
“我依然是為大漢守疆的燧長,奚充國、韓敢當、鄭吉等人是我麾下的燧卒,小月氏和呼揭是我養著示警的戶犬。”
“我巡視的天田是南北兩道,是浩瀚的大沙海。”
“我每年要伐的茭草是車師的葡萄、樓蘭和渠犁的棉花。”
“而我點燃的烽燧,是天山隘口的達阪城塞,是烏孫的赤穀城,是安西四鎮。”
“我守衛的長城不是土垣,而是雪山,是天山和蔥嶺!”
和當年一樣,他依然是大漢的守夜人。
而後低頭看著娃兒,自嘲自己怎麼和一個五歲孩子說這些,隻道:“你聽得懂麼?”
任白眼睛裡是有些迷茫的,先是搖了搖頭,但又點了點頭,露齒笑道:
“大人,吾等平日裡遊戲,也這樣玩啊!”
比如,沒事乾堆沙子為堡壘,再在上麵點個火什麼的?任弘還真有點印象。
這一來,任弘倒是釋然了。
是啊,孔子為兒嬉戲,常陳俎豆,長而知禮。孩子教育從小抓起是很重要的,會影響他的一生。彆看任白現在小胳膊小腿的,連跟在蘿卜屁股後麵的小馬胡蘿卜都騎不好,但他也很愛這些故事,常仰著頭聽父親緩緩講述。
任弘的小駒兒現在或許還有些懵懂,但等漸漸長大後,肯定能夠明白任弘想告訴他的事:
“從西域到敦煌,這三千裡間各處屹立的烽燧,上麵飄揚的不止是烽煙。”
“亦是父輩的旗幟!”
……
天色快黑了,是夜,父子便在破虜燧過夜,正好住了西安侯的“故居”。
雖然燧卒們在蘇延年帶領下很殷勤地打掃了一通,但到了次日,任弘一覺醒來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胳膊,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好家夥,滿手全是紅紅的包,顯然是被跳蚤咬了一宿!
連忙看看仍沒睡醒正在擺大字的兒子,竟未被咬。
任弘不由鬆了口氣,但又覺得滑稽。
外麵從都尉、候官到燧卒,不管是否為舊識,都待他畢恭畢敬。
但人類的貴賤之分,在跳蚤和它們的子孫眼裡卻屁用沒有,安西將軍任侯爺的血,和當年第一次躺在這硬邦邦的榻上,謀劃未來大計的任燧長並無區彆。
任弘隻撓著那些奇癢無比的包,戲謔道:
“老夥計們,彆來無恙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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