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始六年(公元前68年)三月庚午日淩晨,從睡夢中被喚醒的劉詢得知了噩耗。
“大司馬大將軍薨了!”
他呆愣了許久,然後就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大將軍,何以棄予小子而去?”
雖然沒誇張到嘔血吐膽汁的程度,但天子是帶著滿臉涕淚宣詔的。
“大司馬大將軍博陸侯宿衛孝武皇帝三十餘年,輔孝昭皇帝十有餘年,遭大難,躬秉義,率三公、諸侯、九卿、大夫定萬世策,以安宗廟,至今六年矣!”
他負手走出溫室殿廳堂,看著天邊,今天的月亮被烏雲遮蔽,世界一片晦暗。
“六年來,北擊匈奴,西定絕域,南立封土,東平海波,百國來朝,天下蒸庶,鹹以康寧。功德茂盛,朕甚嘉之。複其後世,疇其爵邑,世世毋有所與。功如蕭相國!”
這是與國同休的意思了,又將其與蕭何並列,可謂榮譽極高,天子如此情深意切,連侍中弘恭都不由擦淚。
此詔宣完,還穿著一身睡覺時所著短衣的劉詢便立刻讓人準備齊衰喪服:“朕要與太皇太後親臨大將軍之喪!”
至於皇後,因為天子體諒,前天起就允許她留在霍府了。
雖然傷心,雖然現在是淩晨最令人困乏的時間,但劉詢腦子格外清醒,一邊穿戴齊衰,一邊下達命令:“立刻使丞相丙吉與禦史大夫杜延年持節護喪事。”
“中二千石治於大將軍幕府,入殯之日隨至塚上。”
等他離開溫室殿時,被匆匆傳喚的少府諸位值夜官吏也過來了,皇帝要他們立刻定製與喪事相關的東西:
“賜霍府金錢、繒絮、繡被百領,衣五十篋,璧珠璣玉衣,梓宮、便房、黃腸題湊各一具,樅木外臧槨十五具。”
“東園令,將五日而殯,改成七日而殯……大將軍出殯時,皆如天子乘輿製度!以帝禮陪葬於茂陵東側!”
東園令一愣,張大了嘴,賜大臣天子葬禮規格,這是自有漢以來從未有過的事啊!
蕭何、曹參功勞夠大吧,但卻無此資格,更彆說後麵諸卿相將軍了。
他猶猶豫豫地提出,這恐怕不太妥當,卻被劉詢厲聲打斷了:“什麼?僭越,彆跟朕說什麼禮製僭越!朕不聽!若無大將軍,朕還在街巷遊俠鬥雞,更無今日大漢之盛,這禮,大將軍當得起!”
皇帝的聲音震動未央,劉詢吼完了東園令後才平複下來,歎息道:
“大將軍之塚先前已由其家中修了大半,還有七天時間,立刻發三河卒穿複士,起塚祠堂!抓緊修繕完畢!”
此時已走到天子皇輦處,但劉詢想了想後,在弘恭耳邊低語幾句,弘恭匆匆而去,劉詢又拒絕坐輦或小馬車。
“今日,朕要走著出宮。”
群臣勸誡時,劉詢指著地上感慨道:“大將軍臨終前身體有恙,卻仍堅持步行出入宮中,從這到公車司馬們,每一塊磚,都可能是大將軍踩過的,朕今日便要躡大將軍足跡而行,如此方知篳路藍縷之難。”
說著就快步往前走去,身後的黃門們愣了片刻才連忙跟上,卻被劉詢嗬斥,隻讓他們遠遠跟在後麵。
也是“巧了”,今夜步行出宮的,不止他一人,因為大司馬大將軍身體不安,大漢中樞必須有人大臣值夜,宿衛宮中。
其中一位中朝將軍便也剛得知噩耗,從尚書台被弘恭喚來,在道旁拱手等待。
“陛下。”
任弘見到劉詢,就發現他滿眼通紅,顯然才哭過,連忙垂下頭。
他不知道劉詢對霍光是怎樣的感情,感激?忌憚?還是兩者皆有。
但對任弘而言,霍光就像一位嚴苛的長輩,任弘對他並無愛戴之心,隻是又敬又畏,得知其死訊,傷心歸傷心,但卻哭不出來。
也笑不出來。
不過有一點倒是讓人欣慰。
在大將軍薨後,他和劉詢,膽子都大了不少,終於能光明正大的勾搭在一起……不,是並肩走在陽光下了。
……
然而此刻仍是黎明,並無陽光,
霍家的子侄女婿都趕赴霍府了,未央宮中夜深人靜,侍從在後遠遠跟隨,劉詢與任弘走在前幾日霍光與蘇武曾同行的路上。
就像霍光與蘇武冷戰了十餘年一樣,劉詢也不記得,上一次同西安侯同行是何時的事了?
是六年前他遠征歸來,皇帝於長安城外郊迎的時候麼?
還是再往前,二人皆要踏上征途,在尚冠裡外相遇互為勉勵壯行時?
總之確實太久了,共赴霍光葬禮,二人都心事重重,任弘落後於劉詢兩步之後,看上去十分生疏。
最後天子先開了口,不同於與大將軍說話的拐彎抹角,竟是直來直往。
“先前大將軍邀西安侯過府一敘時,說了何事?”
任弘一愣,說道:“大將軍說及孝武、霍驃騎之願,皆是擊滅匈奴,他自知時日無多,恐朝臣忘患,故以北伐之事托之,此外……”
他搖了搖頭:“此外,博陸侯還說,五年十年後,我亦當為大將軍!”
“果然。”劉詢拊掌:“朕親臨問病時,問及大將軍百年之後誰能代其位,他也舉薦了西安侯,言語中皆是譽美之詞啊。”
二人在這一對台詞,任弘嚇了一大跳:“好你個大將軍,臨死也不忘給我上眼藥!”
離間,這是大將軍的離間計呀阿詢。
劉詢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任弘道:“依朕看來,這大司馬大將軍,西安侯當得!”
任弘遂一沉吟:“掃滅匈奴,確實是是臣之願。”
“但大將軍之職?就大不必了。”
“西安侯要自謙?”
劉詢話語和善,心裡卻有些疑慮。
大將軍說“弘才在光之右”,其實這句話,劉詢是認同的,他與西安侯認識很早,深知任弘幾乎是個全才,不但戰功赫赫,亦有治國之能,於經術上更有一番見解。
所以日後任弘之勢,也會在光之右麼?
“不。”任弘矢口否認:”臣絕非謙遜,隻是以為,大漢已經不需要第二位霍大將軍,甚至,不需要大將軍這一職銜!”
這話倒是讓劉詢極其驚喜:“何以言此?“
任弘道:“大司馬大將軍之製,為孝武皇帝首創,本是虛職。直到孝武病篤,主少國疑,才將國事托付於霍氏,期冀其安定天下。”
“然亦有丞相車千秋、禦史大夫桑弘羊在外朝製衡,哪怕是中朝裡,仍有左將軍上官桀、車騎將軍金日磾同受遺詔。大司馬大將軍雖為首輔,卻未到專天下權的程度。”
就像一場大逃殺,當其他人都被霍光乾掉後,權力自然就集中了。
大將軍操持生殺,集權的好處就是,這十多年裡大漢十分穩定,連廢帝都沒引起半點波瀾,國策能順利推行,對外也能力一處使。
可這樣的時代,已經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