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右賢王來報,漢人、烏孫的聯軍數萬,已越過金山,與小月氏彙合,正在搜尋右部主力,相較於中、東兩軍,西路軍無疑最弱,漢軍不過萬餘,其餘皆是烏孫、小月氏義從騎。
若集結匈奴舉國之力,近二十萬騎四麵八方圍攻,先擊走烏孫月氏,再在無險可守的草原上圍攻區區萬餘漢卒,或可像擊降李陵那樣,一口將其吃掉!
至於左地和單於庭,就留給撲了個空的漢軍吧,等他們糧食耗儘,最多靠鮮卑、丁零的牲畜和劫掠零星匈奴部落撐到冬天,等大雪降下,就隻能悻悻而歸。
匈奴部眾在郅居水以北,靠近燕然山,可以派幾個小王去將部眾一同遷徙,匈奴整體移至右部,就算趙充國、任弘追至,也是疲敝之師。若以長遠看,漢人西域、北庭大軍已儘出,隻要將其殲滅在右地,來年完全可以西向收取北庭,讓匈奴再度統治天山以北,並與康居聯手夾擊烏孫。
屆時漢軍想要再度遠征,要走的路可比北上攻擊單於庭遠多了,匈奴退可取烏孫之地西遷,進可收複單於庭和左地,戰線將被無限延長,他要像父輩狐鹿姑單於那樣,最終將漢朝拖垮。
從馬邑之圍後,騎戰已不再是匈奴的優勢,廣袤的草原和能讓漢軍斷糧絕水的縱深,才是他們最大的依仗!逃避雖然可恥,但卻有用。
“大單於,這會死很多人,死很多牲畜,右地的草地沒有東方豐饒,養不活十多萬帳。”
不舍得草場,加以反對的萬騎長還不少,但要麼被大單於親自勸服,要麼押出金帳,以忤逆祁連神和祖先的罪名,砍了頭顱。質疑者們閉了嘴,默默跪拜去收攏部眾,準備這場前所未有的大遷徙。
他們中或有人會脫離大部隊遁走,甚至投降漢軍,但大多數人,還是會選擇追隨單於。草原天子至高無上,這是一百多年來的慣性,是匈奴得以維持至今的向心力,絕非烏孫、烏桓那鬆散的製度能比擬。
但單於的兒子郅支仍無法接受父親逃避漢軍主力的事實,一向自傲,恥於向人彎曲膝蓋的郅支,如今卻跪在虛閭權渠麵前哭泣。
“大單於,真的要拋棄聖山麼?”
郅支指著身後的姑衍山道:“冒頓大單於說過,對姑衍山和狼居胥山,每天早晨都要祭祀,每天都要祝禱!子子孫孫銘記不忘。”
明明可以為守護聖地,在山下拚死一戰,大不了將血撒在這片沃土上,他們怎能拋棄祖先發源之地呢?
虛閭權渠沒有說話,隻是麵對太陽,把腰帶掛在脖子上,將氈帽托在手裡,以另一隻手捶胸,向姑衍山跪拜九次,灑馬奶祭拜並祝禱。
起身時他告訴兒子:“聖山不止兩座,祁連和焉支也曾是聖山。”
“祁連”在匈奴語中是天的意思,祁連山才是他們的天山。
但為了生存,在這場百年大戰裡,匈奴放棄了很多,他們拋棄了祁連焉支,讓六畜不繁息,使婦女無顏色。他們拋棄了河南河西,甚至連漠南也隨時可棄,隻為了遠離漢朝邊境,讓漢人出塞攻擊難度變大。
虛閭權渠說起他年幼時的經曆。
“伊稚斜單於時,衛青燒了龍城趙信城,霍去病玷汙過狼居胥和姑衍山,但匈奴最危險的時刻,卻是狐鹿姑大單於在位第七年的那一戰。”
當是時,貳師將軍李廣利先與匈奴衛律部數千騎戰於大戈壁邊緣的夫羊句山,獲得勝利,但因李廣利妻子坐巫蠱收係獄中,他想要立功贖罪,遂向北追擊兩千餘裡至匈奴單於安頓部眾的大後方郅居之水。
那已算匈奴北境了,再往北就到丁零和蘇武還在牧羊的北海,匈奴幾乎被漢軍捅了個對穿。
郅居水之役,匈奴人為了保護帳落,拚死抵擋漢軍,但還是小敗。
“我那時候年幼,與兄弟都在郅居水北躲藏,漢軍斥候已經到了對岸,我甚至能看到他們點燃的煙柱和黃色的軍旗。”
虛閭權渠忘不了那天他感受到的恐懼,那幾年,在漢軍瘋狂攻勢下,匈奴雖常獲勝,但隻要輸一次,便隨時可能滅亡。
好在漢軍糧食已儘,馬匹羸瘦,甚至出現了內訌,無力北進。李廣利引兵撤往西南方燕然山時,等待了許久的狐鹿姑單於主力十餘萬騎終於出現,鏖戰數日,漢軍疲憊加上軍心不穩,遂全軍覆沒,李廣利降。
伊稚斜和趙信的漠北之謀,終於獲得巨大成功,那場仗打回了匈奴的信心和尊嚴,加強了大單於的威信,讓匈奴凝聚至今。
那一戰,被匈奴稱為“燕然山神跡”,是存國之役,至今傳唱在年長者的歌中。
“姑衍、狼居胥無法庇護胡。”
“但燕然山可以!”
這是虛閭權渠篤信的事,如今輪到他成為大單於,父親狐鹿姑連郅居水以北的帳落都舍得拋棄,為了最終的勝利,他放棄單於庭和兩座聖山又算得了什麼?
虛閭權渠好歹說服了郅支,但看著兒子落寞而不甘的背影,大單於終究沒將刑未央勸服他的那句話說出來。
“大單於,胡人為何崇尚強者?”
“因為,弱者沒有選擇!”
……
同一時刻,本不是此戰預設主戰場的右賢王部,右賢王屠耆堂尚不知道大單於瘋狂的計劃,還以為自己隻需要跟東進的傅介子和烏孫人捉迷藏,牽製住他們即可。
這任務可不容易,小月氏被任弘徙至蒲類澤後,右部便失去了西南角,而在漢人鼓勵下,呼揭,這昔日匈奴的獵犬也不斷越過金微山東侵,右賢王隻能勉強維持領地不失。
如今烏孫發動國中半數騎兵隨傅介子東征,來勢洶洶,右賢王隻能慢慢退卻,退到燕然山南麓的匈奴河畔,與對方保持十天以上騎程。在被任弘折磨近十年,屢戰屢敗後,屠耆堂的棱角都被磨平了,他自保有餘,卻終究沒有一決勝負的決心。
直到一位漢使作為傅介子的前驅,與數騎進入匈奴斥候巡視範圍,被逮到右賢王麵前。
看著這個朝自己下拜,行大禮後又奉上大漢皇帝國書的漢使,右賢王眼中似乎在噴火,恨不得立刻砍了此人頭顱,將屍體喂給禿鷲和烏鴉,問候的話語,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真是多年不見了!”
“吳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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