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區濟陰城,自然不值得讓項羽逗留太久。
僅歇了一夜,項羽便要重新啟程,繼續西歸。
在離去前,他親自提拔一此地舊吏,做了那濟陰縣令,又留下五千人馬,防止彭越卷土重來。
餘下那五萬楚兵,則由他統領,與部將呂布、韓信一道,再度朝關中歸去。
去時項羽攜怒,行色匆匆,滿心都是要嚴酷鎮壓膽敢叛楚的齊地兵民,自無暇看沿途景象。
如今凱旋,行軍速度大有放慢,四處那焦田荒地、枯草敗花,坍塌屋舍,乃至白骨森森,終被納入眼中。
項羽目光漠然掃過,心中不知在想什麼。
韓信麵色沉靜,卻也生出幾分唏噓感歎,不禁看向身旁賢弟。
呂布神色如常,漫不經心地目視前方,好似絲毫不受影響,還小聲哼哼著一陌生曲調。
韓信無意深陷於沿途慘狀,觀他賢弟神色自若,不由心生欽佩,問道:“賢弟所吟,可是鄉音?”
他觀賢弟不俗談吐,與這身超凡本事,定是舊國貴族出身。
但相識多時,賢弟好似有難言之隱,始終不提故裡來曆,他也不好過問。
聞此從未聽過的曲調,韓信縱無意探測賢弟來曆,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項羽耳朵微動,目光稍凝。
他於烏騅頸上輕按,同時側臉不著痕跡地向後偏了偏,凝神靜聽。
呂布被問得一愣。
他沉吟片刻,才將方才無意識所哼的歌謠給記了起來,爽快答道:“非也,不過一首彆處聽來的民謠罷了。”
他依稀記得,這還是他隨那董胖賊入洛陽的那陣子,聽城裡漸起的一首童謠。
不等韓信細問,他已重新輕輕哼起,忽開了口,沉聲吟道:
“大兵如市,”
“人死如林,”
“持金易粟,”
“粟貴於金。”
短短四句,吟者神色漠然,呈現出的畫卷卻是觸目驚心。
眼前是沿途荒草白骨,韓信與項羽具都沉默,心下空茫,久久無言。
烽火連天,不論王侯將相,或是平頭百姓,具是命如草芥,化作黃土一捧。
見天下父子老小如此苦熬,縱使是再鐵石心腸的人,也難以忍得。
呂布平靜的目光在二人麵龐上掠過,忽道:“天下不容二主,雙雄不可並立。樹欲靜而風不止,大王欲修養民息,方分封諸侯為王。然諸王各據一地,貪欲不止,爭鬥如何能休,又何來偃武修文,百姓安居樂業的一日?百姓渴望安定,而天下零散久分,亦然渴望一統。”
說到這,呂布目光灼灼,直視麵無表情的項羽,趁機強調道:“哪怕隻為民心歸屬,社稷安穩,令農人有田可種,農婦有線可紡,稚童有長成之日……大王亦當掌握天賜良機,儘早成就帝業!”
實在是這憨王意氣用事,好朝令夕改,縱使近來勢頭不錯,呂布仍是心有餘悸。
前世今生,他皆是見慣戰亂,自狼煙中趁勢而起。
初見民間慘狀時,他尚有幾分悲憫,但十幾年下來,早已木然。
他本隻是隨意哼哼,遭韓信問起時,不免意識到憨王也在。
遂靈光一閃,趕緊旁側敲擊幾句。
項羽耳朵好似動了動,未曾回頭。
呂布縱緊盯著他,也瞧不出對方是否聽見了。
觀其背影神態,倒似無動於衷。
呂布眯著眼打量片刻,著實瞅不出甚麼名堂來,隻有悻悻移開目光,轉而與身邊韓兄搭話。
餓殍遍地的慘狀,直到抵達關中,才有所好轉。
時隔二月,楚國上下官吏傾力招撫民心,安定百姓的舉措,終於初見成效。
因已是初冬,田地裡一絲綠意也無,然阡陌縱橫,屋舍儼然,往來百姓有衣敝體,車馬通行。
見著忽然出現的楚騎後,他們也是抬頭投來一眼,便不再多看,繼續埋頭勞作。
呂布腦海中又是一道靈光閃過。
他見縫插針,麵朝項羽那後腦勺,真情澎湃道:“觀關中百姓不複流離失所,可於地中安心勞作,老幼安居於此,皆是大王仁政之功!”
項羽目光如深海浩瀚,薄唇抿著,對此不置可否。
而韓信偷拋向一臉真誠、無時無刻不為項王歌功頌德的賢弟的目光中,則悄然添了幾分迷惘。
若他未曾記岔,那日賢弟……好似脫口而出了‘憨王’二字?
他當時顧著思慮其他事務去了,並未將那大逆不道的稱呼放在心上。
如今觀賢弟竟這般崇敬項王,更讓他禁不住對那日記憶,產生了濃重懷疑。
應是他聽岔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