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羽默默投去意味複雜的一瞥。
卻並未言語,從善如流地將酒壇子推開了。
呂布悄然咽了口唾沫,艱難將目光從那玩意兒上移開,複開口道:“大王因何事相召?”
難道無事便召不得麼?
項羽麵無表情地盯著那兩條鮮豔長翎看,心中如此暗答。
將奉先召來,的確無甚具體緣由。
若真要有,那是他因黥布之事,生出幾分煩躁與戾氣來,始終驅之不散。
但與遭叔父項伯背叛時,這股惱怒,又無疑要淡上許多。
是以他心裡的這份不痛快,便叫冷肅神情掩蓋住了,未叫臣下所察。
思及上回心情好轉,是托愛將醉酒吐真言之功,他便鬼使神差地遣人取了美酒來,再召來呂布。
孰料愛將目光炯炯,眼中滿是不知因何而起的期待,卻既不肯沾酒,也不肯主動開口講些什麼……
項羽神色漠然,目光深沉。
卻無人知曉他心裡正因計劃不成,不知下一句如何作答,而感到為難不已。
好在呂布是個思緒跳脫的,見這憨子不知怎的又神遊天外,他也不怎敢指望對方了。
遂眼珠子一轉,略作思忖,又正了正色,鄭重開口道:“布入楚營,滿打滿算不過半載,資曆甚淺,功績亦不過尋常,卻得大王如此信重,實是心中有愧——”
任誰都能聽出,呂布此時不過是胡亂謙虛幾句作為開場白,好一會兒進入正題。
孰料項羽平日根本未關注旁人打甚麼官腔,從愛將口中出來的話,他卻聚精會神地聽著。
呂布一路說下來,他眉鋒就越蹙越緊,這會兒更是直接出聲打斷了他,神色嚴肅地較起了真:“奉先立功甚巨,不過因種種緣由,不好叫世人知曉,然楚營上下,卻都心知肚明,何來‘當不起’一說?”
呂布眼皮一跳。
他不過客套幾句,這憨王較真作甚?
他好不容易收起看傻子的目光,重新找了找方才的狀態,再開口道:“大王謬讚,布——”
不料前幾回都老老實實閉著嘴,隻聽他發言的項憨子,這回卻積極得很,再度搶話道:“孤已賜龍淵於奉先。”
呂布困惑地眨了眨眼。
生硬丟下那看似沒頭沒腦的一句後,項羽暗自氣悶地垂了眼,不願對上愛將那雙滿溢錯愕的眼眸,半晌方**道:“便是……除卻涉及中樞,奉先隻消派人知會孤一聲,即自行其是,無需多加請示之意。”
項羽說完這話,呂布初是一怔,整個人都木了。
啥?
他緩緩地低下頭,呆滯地看著那雕紋古樸華貴、劍鋒飲過無數敵血的龍淵寶劍,久久未能消化項羽方才那番話的含義。
待真正會過意來,他再望向項羽的目光中,就全然隻剩難以置信了。
這哪是憨子……分明是個瘋子!
他原還以為,隻是如同鎮守鹹陽時那般,是不到城池危亡之際,絕不可輕易動用的、先斬後奏的特權。
但聽項羽剛才的解釋,這賜下龍淵劍所代表的,竟是真真正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強權!
——有項伯、周殷與黥布的前車之鑒還曆曆在目,凡是稍清醒些的,又怎能、怎敢輕易交付如此之大的信任?
呂布實在是震驚至極,精神恍惚間,竟一個不慎,將心中所想說出了口。
聞言,項羽默然抬眼,安靜地凝視著他。
向來寒霜帶雪的眸底,此時卻盛著一方靜謐溫和、無波無瀾的湖泊。
“怎能,怎敢?”
項羽破天荒地語帶玩味,輕聲重複著這兩詞。
從來隻冰冷緊抿的薄唇,唇角卻於此時往上輕輕一揚,現出個極溫柔、極清淺的弧度。
這抹極難得的笑意,並不似轉瞬即逝的上回,而要滯留得更長一些。
項羽麵露難得的笑容,沉吟半晌後,氣定神閒地反問道:“對奉先,孤為何不能,又為何不敢?”
他確似目盲,方三番四次所托非人,所信非人。
因此碰得頭破血流,自尊也隨著千瘡百孔。
唯有眼前這人,不僅護好了他的軟肋,守住了他的後背,舍生忘死出入險境,淡泊名利而不取賞,更曾奮不顧死以武相諫……
“若有朝一日,奉先亦要叛離,”項羽輕笑一聲,淡然看著啞然無聲的愛將,心平氣和道:“便是天要亡孤,非識人之罪也。”
呂布眼皮狂跳。
他緩緩垂下眼,重又盯著這柄龍淵劍看,瞬覺這玩意兒重若千鈞。
壓得他冷汗直冒,頭皮發麻,又忍不住心存僥幸,偷偷摸摸地想。
按著他的計劃,在楚國一統天下、宰了那劉耗子後,他終可撂下挑子,來個功成身退,雲遊四海……
這麼做來,應隻稱得上‘離’,而與‘叛’字不沾邊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