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蓋麵容身形的冰琉璃摘去後,屬於上神本來的麵貌便顯露無疑,身上的氣息也漸漸彌散開,愈濃。
倉靈眼神不好,探著脖頸極目望去,也看得不甚清晰。
他本想跳下去湊近了看,偏偏忽然聽見一道聲音:“你琉璃麵遮怎麼碎出裂痕了?”
緊接著,便瞧見身著鐫金描鳳錦衣的少年走到上神身側。
挨得極近,很親密的樣子。
“玄妙玉女打造的麵遮,不可能被外力擊碎的,除非心緒震蕩,自身迸發出的力量突破桎梏。”
“你是遇到什麼棘手的事了嗎?”
少年一邊說著,一邊挽住上神的手臂,擔憂又緊張。
明明冰冷的不近人情的上神,此刻卻並沒有甩開少年的手。
倉靈隱在樹上,看不清上神什麼表情,隻死死地盯著那少年。
真是……沒有邊界感。
倉靈咬了咬牙,氣鼓鼓地想。
他幾乎快確定這位上神就是奚暮轉世了。
雖然性格差的有點多。
奚暮一直很溫柔,對任何人都溫文爾雅,彬彬有禮,但那種溫柔是有距離感的,他對誰都客氣,卻無一人交心。
唯獨對倉靈,他才綻出源自心底的繾綣笑意,溫柔小意都隻給了倉靈。
而如今……
倉靈攥著掌心那一小截割裂的衣袖,禁不住開始懷疑,奚暮也和他一樣把心弄丟了嗎?怎麼會這麼冷漠呢?
冷漠嗎?
倉靈剛在心底給上神落下定義,卻又倏地瞪大了眼,喉嚨發緊,手指下意識地摳著樹皮。
上神非但沒甩開少年僭越的手,甚至還撫了撫少年的頭發,耐心對他說話。
“沒什麼大事,遇到了個……狡猾的小妖怪罷了,不要擔心。”
聲雖冷,卻已極儘耐心,像是將為數不多的溫柔都隻給了這一個人。
胃裡的酸澀直往外冒。
倉靈幾次懷疑自己看錯了,聽錯了。
他想起五猖魈不經意的一句話,說上神養了個小白臉日日寵愛著……
不行!
奚暮是他一個人的,是他的私產,豈容他人染指?
樹皮被他摳得直墜木屑,抖的厲害。
直到那雙一直溫柔地看著少年的桃花眸,忽然抬起,隔著層層疊疊開到荼靡的繁花,如一汪寒潭般朝他直直看來。
倉靈整個怔住。
被發現了……
他不知該慶幸,還是該緊張。
再一眨眼,卻發現上神並沒朝他看。
依舊溫和地對那少年道:“你根基受損過,如今靠著靈藥食補,以及我為你渡的神息才調理地稍微好些,你自己也要加緊修煉,不可荒廢,缺什麼,隻管命人來找我要便是。”
少年乖巧地點了點頭,雙手抱著上神的手臂,不舍得鬆開,磨嘰了好一會兒,上神卻很有耐心地任他嬌嗔。
少年說:“那我……這就回去了,我明天再來玉宸宮找你好嗎?你一去凡塵境就是半個月,都沒同我說一聲。”
說著,還哼了聲,像是輕嗔,又像是撒嬌。
上神垂睫“嗯”了聲。
“儘量,若是得空,明晚同你一起用膳。”
少年這才笑起來:“好呀!明晚我來找你。”
他瞧起來年歲不大,格外活潑,嗓音也軟和靈動,婉轉如仙穀靈鳥。
臨離時,少年一把搶過上神手中的琉璃麵遮,半分都不怕上神惱火。
當真是有恃無恐!
“這個反正你也沒法用了,就給我吧,玄妙玉女的冰琉璃極為難得,不要浪費了,我拿去煉一對琉璃墜,你一個我一個!”
上神頓了下,垂睫看了眼那麵遮的裂痕。
卻並未阻攔。
直到目送著少年走出視線,他才抬眸朝冰樹繁花間睨去。
“出來吧。”
在叫我嗎?
果然是看見了啊……
倉靈有些局促,他仔細打量了眼自己的模樣,幸好衣裳是黑的,袖子拽下遮好,藏住醜陋的傷疤,應該是沒有特彆狼狽的。
深呼吸好幾下,才跳下鳳凰花樹。
卻不知是不是那頓鞭笞傷了身體,還是靈相費勁地撐著法衣鎖鏈,翅膀振不開,又或者是心情太過緊張,他跌下來時,腳踝崴了下,失去準頭,就往上神懷裡撲去。
越來越近,倉靈將對方的臉也看得愈發清晰。
有那麼一瞬,倉靈幾乎要以為三百年不過倥傯大夢一場,夢醒了,奚暮依舊在等著他。
他不過是在鳳凰花樹上睡了一覺。
躍下去,奚暮就會敞開雙臂,接著他。
直到腿骨摔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疼的鑽心,手臂也剮破了……
他趴在地麵上,茫然地眨了眨眼。
現實狠狠將他的幻夢摔碎。
上神站在他眼前,垂眸睨他,不帶任何凡俗私情。
倉靈翻了個身,往地上一坐,也不打算爬起來,臉頰鼓脹,也不知是摔腫了還是氣的。
“倒是有些手段。”
上神的法眼透過倉靈本體,看見靈相。
一隻翎羽華美的山靈費勁地撐著翅膀,抵擋法衣鎖鏈的勒縛。
他漠然地看著小妖怪:“你可知,妖犯越獄罪加一等,你這滿身孽障怕是還個幾千上萬年都還不清,如今再加這越獄一條,恐怕直到你壽數終時,都出不了天獄。”
倉靈還委屈著呢。
這番恐嚇下,他不但不覺驚慌,甚至還賭氣似的說:“何止越獄,我還揍了妖,斷了他兩隻手,算不算罪加一等?足夠我死後埋在九天境繼續贖罪了嗎?埋你院子裡行不行?”
“……”
這般不服管教,擱在哪位獄司手中,恐怕都會被這張嘴氣死。
難怪才入天獄半日,便落得個滿身鞭痕的下場。
上神輕笑一聲,冰冷的眸中滿是譏誚。
他待身負罪惡的妖怪向來滿心嫌惡。
“送你入天獄,倒是本尊的錯了。”
小妖怪沒聽明白他這話什麼意思,便聽一陣嘈雜聲傳來,遠遠的,就能聽明白那些是來抓捕他這個越獄逃犯的!
再回到天獄,他們對他有了防備,他就沒那麼輕鬆越獄了。
要等八十年才見到上神!
倉靈心底抽抽的難過,又煩躁。
就像是被自己弄丟的仙果終於被他找到了,卻束之高閣,置於鐵籠中,它慢慢腐壞掉,或者被彆人吃掉,倉靈隻能眼睜睜看著。
這不行!
倉靈急地一把朝上神撈去,攥住寬袖一角。
掌心的血汙弄臟了上神純淨無垢的天衣。
明明血漬都洗乾淨了啊……
倉靈瞪著自己的手,無比困惑,卻是不願撒手,甚至怕對方再度割裂衣袍甩開他,他抬起血手爬壁綠藤似的,往上攀。
他就不信,對方還能整個袖子都割掉,都不要。
赤.裸手臂在外多不端莊哇。
無論是以前的奚暮,還是現在九天境的神尊,定然都是忍受不了的。
嘻嘻。
倉靈沒皮沒臉地仰頭笑了笑。
“你彆送我回天獄,他們馴服不了我,我一找到機會一定越獄,來多少次都是這樣。”恍惚間,倒是真將眼前的上神和記憶中的那個凡人重疊在一起了,倉靈暈乎乎的,撇嘴道:“要懲罰我,你就親自來吧,反正我不要走。”
這小妖怪著實古怪的厲害。
凡塵境,他看見他真容時的古怪反應開始。
九天境天階上,照塵鏡裡連他這個上神都看不出他的心魔執念。
再到如今,這小妖對他非但不恐懼敬畏,反而抬起亮澄澄的眼看著他時……
這雙眼,像一個人的……
“你到底想要什麼?”上神看著那雙莫名熟悉的眼,問他。
小妖怪抬眸,認真地,將醞釀許久的話,一字一句說出。
“我在找一個人,他死後,我在凡塵境找了三百年,都沒有找到。可是現在……我覺得,我好像找到了。”
“我差不多能肯定,你就是那個人。”
“我的紅塵,我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