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沒有揭穿罷了。
無論原因如何,鳳翎覺得懷淵對他沒有敵意。
他帶著好奇,抬眼去看麵前的人。
四目相對,正好撞上。
見對方眉目微蹙,麵容漠然,鳳翎心底一驚,被強壓威懾地渾身輕顫。
司晨低罵他:“你什麼臉,自己心底沒數嗎?豈敢玷汙尊上的眼?”
說著就扣著他後頸,使勁往冰冷堅硬的地麵上扣。
額角一疼,磕得鳳翎頭暈目眩,一股熱流直衝腦門。
視線清晰時,才發現麵前的碎玉地麵上都是血。
熱流淌過眉睫,洇入眼眶。
他眼底一熱,控製不住地哭出淚,都混在血水裡。
他知道,他如今的模樣很醜。
實在是太難看了。
司晨不會憐惜他,這天底下再也沒有人憐愛他了。
何止麵容,就連身形都走樣了,背脊漸漸佝僂,手腕也變得枯瘦如乾柴,裸露在外的指節皮膚皸皺,醜陋如燙熟的雞皮。
懷淵並未計較什麼,隻道:“本尊已幫你救回他性命,你如今又要什麼?”
儼然已覺得司晨所求太多,貪得無厭。
司晨忐忑,望了眼鳳翎,閉了閉眼,終是不甘心道:“他……這樣也算不得活著。”
懷淵:“這世上沒有什麼是白得的,凡有所求,必然要付出代價。”
司晨倏然抬眸,眼眶通紅,膝行兩步:“我願付出一切,隻求鳳翎容顏如初。”
鳳翎愕然地看著他。
竟不知該喜,還是該悲。
懷淵:“你又有什麼可以付出的?”
言下之意,便是你再無價值,哪怕是這條命,對懷淵而言,也無任何意義。
從前幫他,幫鳳翎,倒不是鳳翎多有用。
不過是懷淵計劃中的一環。
懷淵需要開啟涅槃劫,將安是願從中帶出來。
奚玄卿的身軀是首選。
但倘若奚玄卿察覺端倪,到底還有鳳翎作為備選。
那時的鳳翎擁有鳳凰金翎,懷淵甚至幫他將金翎融進魂靈中,這樣的魂體,倒也勉強能承載安是願漂泊幾十萬年的靈識。
如今,這個備選沒用上,便沒有價值了。
至於那隻鳳凰,一開始就是為了用他的心助奚玄卿渡劫,再後來,便是涅槃劫開啟的工具。
如今,都已實現。
到這一步,鳳凰本該沒什麼大用了。
但奚玄卿的靈核傷得太重了。
總需要一樣東西去修補替換,塑成一具完美的無垢靈體。
第二場涅槃劫開啟時,懷淵比誰都希望鳳凰涅槃成功。
涅槃火煆燒後,才更有價值。
這時候,鳳翎便成了觸發凶險的工具。
逼得鳳凰不得不快速出劫,涅槃重生。
就像馴養一隻蠱蟲,必定要放入另一隻凶惡的毒蠱進去,逼得那隻蠱蟲不得不做出反應,激烈抗爭,掙紮求生。
但,如今的鳳翎連鳳凰金翎都失去了。
還有什麼價值呢?
懷淵麵無表情地睨了兩人一眼:“人類喜歡秋季,厭惡冬雪,是因為冬日的風景太差了嗎?不過是秋季豐收,能產出飽腹的糧食,冬天太冷,能將人凍死,難以過冬。”
“趨
利避害,隻喜歡有用的東西,是所有物種的天性。”
說罷,便要抬腳離開。
司晨顧不得許多,一把抱住懷淵的腿,笑的比哭的還難看。
“尊上……”
“尊上!您怎麼能和這凡人俗物相提並論呢?您不一樣的,因為您是……您是……”
“您是最慈悲的,萬事萬物都仰仗您的眼色生長,司晨永遠都是您的信徒,求您可憐可憐司晨吧!”
懷淵深深歎息。
“你們這些人啊,都是這樣,永遠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如今痛悔過去,以後又追悔現在,沒有一天不活在悔恨中。”
鳳翎是這樣。
司晨是這樣。
奚玄卿也是這樣。
“司晨,你於我而言,已經沒有價值,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普天之下,所有人在我眼中都是一樣的,我為何要可憐你?”
“你曾說要做我的仆,奉我為主,可我要的是鷹,不是犬。”
他不禁想,他在這個世界中,擁有過鷹嗎?
奚玄卿是,九方遇是,曾經那條蛟龍也是。
可都不是他的。
他站在九天境之上的空懸洞,俯瞰眾生,一切都是他的,又都不是他的。
滿眼紅塵,望去卻空無一物。
唯獨曾經失去的那個人,終於要找回來了。
“一隻雉雞,一隻烏鴉而已,陷在這樣一場局中,能保住性命,已該慶幸,何必還要再奢求不該屬於你的東西?”
“命裡八尺,難求一丈,這就是命,認了吧。”
沒再管身後那兩個卑微到塵埃的祈求者。
即便他們頭顱磕破。
即便願望無法實現後,雙目已從卑微祈求,變成怨恨深重。
看,他們都是這樣的。
有所求,有機會得到施舍的時候,對你感恩戴德。
你絕了他們的希望,不再給予任何幫助時,不要說念及從前的好,去感恩,便是連恨意都比真正傷害過他們的人還要深重。
凡塵境的人類管這個叫什麼?
懷淵想了須臾,記起來了。
——鬥米成恩,擔米成仇。
·
“他要來了。”
“嗯。”
奚玄卿整理好九方遇屋中的被褥,推門而出,回到他曾住過的那間屋中,多年前的舊茶已然泛潮,他便生火,在茶罐中烤一烤,再烹煮。
爐水沸騰時,茶葉剛倒入,案桌前便投下一道陰影。
物是人非。
奚玄卿沒再像多年前那樣,喚他一聲師尊,也未起身相迎。
懷淵微頓,與從前一樣,在他麵前坐下。
彼此沉默。
那壺茶誰也沒喝,直到沸騰,熱水貼著爐壁滾落,被熱炭蒸乾,仿若發出受刑般的聲。
讓奚玄卿聯想起天獄中無數的刑罰。
那些
東西從他成為九天境神尊之前,就存在了,存在了多久,他不知道。
隻曉得,這是規矩。
從何而來?
以前未曾深思過,如今想來,現如今的三重境中,沒有哪一境有這樣的嚴刑峻法。
倒像是從前的鴻濛世界中,王朝皇室創造出的東西。
那壺茶水,漸漸燒乾,直到發出刺鼻的焦味,連陶壺本身都燒出皸裂紋路。
奚玄卿終於開口,像是思忖許久,不得不作出選擇。
“我有條件。”
懷淵溫和一笑:“我答應了不動鳳凰,他本來也不在我的計劃中,哄來鳳凰心是為了讓你渡劫成功,送他入涅槃劫,也隻是為了開啟劫門,帶人出來。”
奚玄卿隻定定看著他。
那隻如淵深邃的左眼寂如空洞,裡麵一點動靜都沒有。
懷淵望著他左眼,看了會兒。
“你不信我?”
笑道:“你要如何才能相信為師?”
一個從頭到尾都在撒謊欺騙的人,竟問出這樣荒謬的問題。
奚玄卿隻道:“我要你發心魔誓,不能碰鳳凰,不能傷他一分一毫,最好是……你永生永世都不許出現在他麵前。”
心魔誓?
懷淵雙眸微眯,忽而哂笑。
爽快答應:“好。”
何為心魔誓?
無論人、神、妖,隻要在修煉,就會有他自己的道心,相對應的,那便是貪嗔癡妄生出的心魔阻礙,是可以擊潰道心的存在。
心魔有大有小,有輕有重。
輕則修為停滯不前,重則修為儘失,修士瘋癲,乃至自戕而亡。
心魔在心魔誓前,還隻是小困境。
心魔誓一旦發出,便是向天道簽訂契約,一旦違約,便會是身死魂滅的下場。
這份債,人收不來,便由天收。
懷淵答應地那麼爽快,或許可以理解成,安是願在他心中,比他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可安是願呢?
他明明連自己的重生機會都不要,也要幫懷淵奪得無垢靈體。
在心魔誓這樣毒辣的咒言麵前,竟一點動靜也沒有。
奚玄卿鬆了口氣。
每一步都不能踏錯,好在這一次,他也沒算計錯。
眼睜睜看著懷淵誓言落下。
奚玄卿忽然道:“你長白頭發了。”
“是嗎?”懷淵不甚在意,隻撫了一下鬢角的斑白,笑容依舊溫和:“到底是我親自教導了萬年的徒兒,還是關心我的。”
“……”
奚玄卿皺眉:“心魔誓再加一條,不能動九方。”
“哦……”懷淵抬眼覷他,“你看出來了啊。”
奚玄卿:“不難猜,無垢靈體是為他而創造的,因而,你慎之又慎,從小到大,生怕我磕碰,損傷了這具身軀。”
“對九方,你從不手軟,苛責嚴厲,對他隻有一個要求,修為增強,再增強,最好無人能敵,那是因為……”
奚玄卿目光灼燙,真相卻是冰寒刺骨。
“是我為自己準備的。”
既被猜到,懷淵也懶得避諱:“如你所見,我的這具身軀快壞了,需要一個新的,才好與他相配。”
懷淵問道:“我很好奇一個問題,若在第二場涅槃劫世界中,你沒有機會以命換命,死的是絳仙草,而你根本沒辦法乾預那個世界的變化,在他死後,你會怎麼做?”
大約是覺得這個問題問得太寬泛了。
懷淵猶豫片刻,又補充道:“絳仙草死後,並不會靈識湮滅,他會散開,在那些圍觀他受火刑時,唾罵他,厭憎他的人群之中,被他們的惡念捕獲。”
“木已成舟時,你才踏入那個世界,但是已經晚了。”
“可現在有個機會擺在你麵前。”
“隻要你將那些厭憎、謾罵、傷害過他的人全部獻祭,便能集齊他潰散的靈識,而後才有機會讓他重生,你會這麼做嗎?”
“哦,對了,因著絳仙草極為特殊,不止是心有惡念的人捕獲他的靈識,在刑場外的,哪怕是老人婦孺孩子,隻要投過去哪怕一個厭惡的眼神,都會分去一部分靈識,就像風一吹,散開的花粉一樣。”
“你願意為了鳳凰屠殺半城的人嗎?”懷淵眯眼看著他,“我想聽聽你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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