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境外,有片死海。
死海對麵是問心秘境。
一個經曆數次鴻濛世界,都不曾被徹底抹去重造的秘境。
就像丹穴山一樣,被世界規則遺忘。
海水漆黑如墨,沾上一點便會潰爛皮膚,消融血肉。
古往今來,神祇不會吃飽了撐著往問心秘境跑。
更不曾有凡人渡過這片海。
除了三百年前那個叫做奚暮的凡人,為了一條傳說中可以情係三生的姻緣線,和一麵能在自己身死後,依舊讓愛人記住自己的溯洄鏡,他闖過死海,進入對麵的叢林,去了那個神魔慎行,莫敢涉足的問心秘境。
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得到了想要的東西。
離開的時候,他卻將溯洄鏡拋回秘境中。
隻道:“我既希望他永遠記得我,又希望我的愛永遠不要成為束縛他自由的枷鎖。”
海水腥鹹,冷冽寒風撲麵襲來,卷著潮水一浪一浪打在百孔千瘡的礁石上。
奚玄卿站在海岸邊,衣袍獵獵。
左眼灼燒,血水一縷縷往下淌,被他強納入體內的魂靈,還在攻擊他的識海,攪得額顳生疼,阻他去路,他全然不顧,一步步朝漆黑海水中走去。
黑水腐蝕他足踝,灼得小腿血肉糜爛。
又因無垢靈體的竭力修複,不待骨骼融化,便又生出新的血肉,如此反複,他步履愈發堅定。
他自是不怕的,弱水他都蹚過,何況隻是黑海。
大約是曉得他不會被動搖,再如何阻擾都是徒然,識海中,已是魂魄狀態的懷淵收了靈力,看著神色寧定的安是願,歎息一聲,在他對麵,同他一樣盤膝坐下。
“你這又是何苦呢?聯通他一起來算計我。”
安是願死的時候,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即便不死不活地過了幾十萬年,如今也還是當初模樣。
他同懷淵不一樣,他沒有完整的魂魄,如今隻是無數碎裂的靈識堆砌出的,勉強可以稱作是魂魄的意識體。
因而,魂體薄透地像是襲來一陣風,就能將他吹散。
他背脊挺直,那張同懷淵近乎一模一樣的臉,柔和溫吞,恬靜安然,他一笑起來,眉尾小痣便輕輕浮動,終於有了生機。
幾十萬年的分彆,如今再見,他卻隻對著他笑。
懷淵啞然。
安是願說:“我一生都沒算計過誰,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想用在你身上。”
懷淵:“……”
幾日前,眼見念念不忘了幾十萬年的人再度出現在他麵前,占據了他為他精心塑造的身軀,懷淵激動地無以言喻,隻想幫安是願徹底侵占奚玄卿的無垢靈體。
滄海桑田好幾遍,海枯石爛幾輪回,闊彆數個鴻濛,他們終於可以重逢。
卻不想,他的阿願,不願意啊……
他不知道這兩個人如何達成的合作關係。
隻曉得,安是願並
沒占據奚玄卿的身軀,做戲給他看的罷了。
趁著他的魂魄脫離身軀,進入奚玄卿識海中為安是願固靈時,奚玄卿封閉了七竅,將他困在其中。
奚玄卿是他教出來的徒弟,他若想強行離開,不是不行。
隻是那樣,無垢靈體就要被毀掉,那他的阿願又能去哪兒棲身呢?
普通身軀無法承載這樣破碎的靈識,隻有無垢靈體,隻有奚玄卿的身軀,是唯一的容器,教他不知所措,不敢亂動。
他眼睜睜看著奚玄卿毀掉他肉身,看著安是願默許無言,卻並未多惱火。
後招,他留了。
如今這具身軀,也到了壽數極限,該換了。
直到進入問心秘境,懷淵終於意識到安是願想做什麼。
他急切道:“你若恨我,現在就毀我神魂,我絕無怨言,可你……不能拿你自己的性命開玩笑,我隻是想為你找一個契合的身體,讓你重新活過來而已,你又何必……”
“活過來?”
安是願苦笑一聲:“那是你的一廂情願,你問過我想不想活嗎?”
“早在幾十萬年前,祭壇之上,烈火焚身,我就該死了。”
偏偏要讓他漂泊幾十萬年,孤寂度日。
沒有人能聽見他的聲音,沒有人能看得見他的模樣,沒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他幾乎要被這種“安靜活著”逼瘋。
曾經的安是願喜歡熱鬨,喜歡逛集市,喜歡招貓逗狗,喜歡三五好友曲水流觴把酒言歡……
偏偏,活成了不複存在的存在。
曾經,陽光下,春風裡的小太陽,在死後,看遍人間疾苦,受儘無邊孤寂,變成了精神錯亂,陰鬱扭曲的病態模樣。
“恨嗎?”安是願垂眼喃喃,“應該是恨的吧,我恨死你了,所以,你要償還我,你要聽話,接受我為你安排的……終局。”
什麼終局?
懷淵哪裡不知道?
問心秘境是唯一能連接天塹,通往鴻濛天外天的地方。
安是願設計將他困在奚玄卿體內,又毀了他在這個塵世的身軀,便是叫他再無回頭的可能,要將他送回他的來處。
懷淵:“你若厭煩我,憎惡我,我可以走,大不了……大不了死生不見,那你呢?你要怎麼辦?”
懷淵半跪在少年麵前,捧起那張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眼眶熏紅,聲愈哽咽。
失措無奈,痛徹肺腑。
哪裡還是那個冷心冷情,站在幕後,攪弄風雲的天尊。
他帶不走安是願,安是願的靈識早在那場焚祭中,被這個人間染上塵埃了,無論生死湮滅,都脫離不得。
懷淵情願永遠地留在這個塵世,想同安是願一起“活著”。
“我?”安是願想了想,抬起下頜,展顏一笑:“你不要當我還活著,我那時候就已經死了呀。”
“……”
“你放下吧,你走吧,算我請你,請你
……不要再占著我最後的執念,讓我不得安息。”
“…………”
一聲轟然▋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猶如天崩地裂。
振聾發聵之聲,就連被困在識海中,他們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奚玄卿入了問心秘境,且將秘境出口徹底封印。
那一刹,陣法擦出火焰,燃起周遭草木,半邊天都被熏紅,猶如一場盛大的焰火。
奚玄卿看了眼西邊方向。
隔著死海,穿過崇山峻嶺,越過萬水千山,那裡是……丹穴山。
這不在安是願的意料中。
他和奚玄卿商量好的,明明是帶懷淵的神魂入秘境,而後,由他祭魂,打開天塹通道,將懷淵送離這個紅塵。
屆時,雨後雲霽,一切塵埃落定。
奚玄卿自可以離開問心秘境。
無論是拖著殘軀去見他的鳳凰,還是想辦法養好身體,繼續活下去,都是不錯的選擇,唯獨不該是這樣的死局。
封門死陣落下,便是徹底關閉問心秘境,任是須彌天外的佛陀,也進出不得。
即便奚玄卿活下來,餘生也要永遠留在這裡,直到壽數耗儘。
實在劃不來。
麵對安是願的詫異,奚玄卿落下最後一塊陣石,他堅定道:“我這一生,做了許多錯事,被欺瞞,被愚弄,皆是錯信一人,終歸不能再重蹈覆轍了。”
說是合作,奚玄卿對安是願卻沒有全然相信。
他賭不起。
不信安是願,也不信懷淵沒有後手,真到窮途末路的境地。
對奚玄卿而言,這才是最好的終局。
將懷淵從這個世界剔除出去,固然好,若不成,如今也不差,隻要懷淵永遠出不去,就再也沒機會傷害他的小鳳凰。
懷淵麵目陰鷙,憤恨幾乎衝出眼眶:“你看出來了?”
奚玄卿漠然點頭:“嗯,我的靈核碎了,撐不了多久,到時候,你是要給無垢靈體找一顆心的。”
誰的心最好用?
自然是鳳凰心。
懷淵從沒放棄過得到鳳凰心,原本那顆還不夠,他想要的是經過涅槃火淬煉的鳳凰心。
因而,奚玄卿想助鳳凰涅槃時,他並未阻攔,甚至叮囑九方遇幫助奚玄卿。
奚玄卿又道:“你那具肉身壽數將至,我毀掉它的時候,你也沒多著急……”
餘下的話,不必再說。
懷淵也知,奚玄卿猜到了一切。
無垢靈體,是他為安是願而塑造的。
所以,他總擔心奚玄卿磕磕碰碰,受傷時,他總表現的極為關懷。
九方遇卻從小被他苛責以待,要的隻有修為,傷了死了都沒關係。
因為,息壤是不會真正死去的,裡頭的魂靈可以毀滅,息壤身軀卻是可以捏碎重塑的,那是一個能永遠活下去的不死之軀。
這是懷淵為自己準備的肉身。
大約是真相衝擊之下,早
已麻木,奚玄卿盤膝端坐在陣法中央,麵無表情地對安是願道:“我隻給你三天時間,三天後,你們若還未離開這個世界,陣法便會啟動,劫火焚身,無論是這具靈體,還是我們三個的魂魄,都將付之一炬。”
他太瘋了。
令他體內那兩個魂魄都啞然無言,不知是該震驚,還是該憤怒。
明明這個封印陣法,就已經夠了,他們出不去的。
他卻偏要做到極致,不留一點可乘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