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境常年落霜飄雪,一切都是莊嚴有序,靜謐無聲的,這一夜卻起了變故,霎時間狂風驟起,雷鳴震天,電閃疾馳,春夏秋冬四季同時出現,全都亂了套。
少司命從夢中醒來,渾身冷汗。
眼前是空蕩蕩的司命殿,夢中惡魘還在腦海中揮之不散。
他夢見兄長將他定在原地,在他唇邊落下輕柔一吻,而後轉身朝天機台那碩大的命軌走去,他看見兄長縱身一躍,淹沒在高速運轉的齒軌之中,血肉成泥,骨骼儘碎。
外頭混亂不堪,仙侍七嘴八舌說著什麼,聽不清,天將兵戈鎧甲亂聲陣陣,各路神祇飛行的尾光如流星劃破天際。
都朝著天機台奔去。
少司命心跳亂了節奏,如擂鼓,冥冥之中似有大事發生,他來不及穿鞋,赤腳踏出司命殿,直奔天機台。
“兄長……”
他喃喃念著,提著一口氣不敢鬆,向來體弱做不了什麼劇烈運動的少年跑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心臟提到了嗓子眼。
可等他趕到天機台時,一切都晚了。
血紅的光衝破天際,直映穹頂,白銀色的命軌被染成猩紅,有了血液的滋潤,不再像前幾日那樣卡頓,發出岌岌可危的嘎吱聲,沾著血肉的破碎衣角還掛在齒輪上,隨著命軌運轉抖落下去,直墜深空。
“兄長,兄長……兄長——!”
少司命反應過來時,半個身子已懸在命軌上,他沒抓住兄長的衣角,眼睜睜看著墜落,身後是無數神祇,滿目悲戚地拽緊他,將他拉回天機台。
他頹然跌坐在地,瞪著一雙紅腫的眼,迷茫錯亂地看著身周的人。
“兄長呢?”
“我兄長呢?”
四周無聲,他們彆開眼,不忍去看他。
“你們去告訴我兄長,我摔倒了,腿疼,心口也疼,呼吸不過來,你們讓他過來看看我。”
“去啊!快去啊!!去叫他來啊!”
人群中走出一個灰袍青年,握住他的脈搏,那是很久以前的巽何,彼時還未修成上神之身。
少司命狠狠甩開他。
“我要兄長!我不要你!”
巽何默了默:“他……一定希望你好好的,你……”
他話語頓住,驀然揚頭,穹頂之上遍布星軌,本是絢爛華麗的天象,卻因命軌上的那片猩紅,顯得格外詭異。
星軌轉動,每一顆星都移動到原不該停留的位置,射下一道道藍色冷光。
巽何隻來得及將自己的天衣蓋在少司命身上。
似乎隻過去一瞬。
少司命不知道,當他扯下蓋在頭頂的天衣時,已經被巽何牢牢護在懷裡。
包括巽何在內,所有神祇臉上的悲戚都消失無蹤,一臉茫然地看著彼此。
“我不是在睡覺嗎?怎麼會在這裡?”
“啊,我記得我喝醉了……”
“巽何,咱們不是在下棋嗎
?你來天機台做什麼?嗯?我怎麼也在這兒?”
巽何愣了須臾,隻覺隱隱頭疼,他是大夫,自診後發現並無異樣,大約是最近九天境生病的神太多,他有些累。
這不,懷裡就有個病了的。
在少司命悲傷又驚愕的眼神中,巽何輕鬆地笑了笑:“司命並無大礙,不過是近日被夢魘糾纏,有些臆症,引發的軀體化症狀,吃點藥好好休息幾日便無礙了。”
緊接著,神祇七嘴八舌地對他說:
“對啊,這司命一職接觸太多喜怒哀樂,人生八苦,難免被影響,你彆太當回事,工作生活要分開。”
“好在有驚無險,你半夜夢遊到這兒,還引得命軌震動,我還以為你要跳進去呢,好在有驚無險。”
“就是就是,彆想太多哈,回去好好歇著吧。”
那些被大司命獻祭命軌一事引來的神祇一哄而散,半點悲傷神色也沒了。
少司命望了望天,晴夜深邃,零星落了幾片雪,與往日並無不同,被血染紅的半邊天又被黑色的塗料抹平了,一切都恢複平靜。
命軌還是銀白鋥亮的,有條不紊地運轉著,半點血漬都無。
大司命的存在,就像是他臆想出的一個夢。
所有人都告訴他,這九天境沒有什麼大司命,從來都隻有你一位司命。
沒有人記得那個以身祭天,力挽狂瀾,使無數生靈死而複生的英雄,沒有人記得他曾真切存在過。
隻有少司命還記得……
“你……真的以身祭命軌了?”
即便帶著警惕,乍聽這種事,倉靈也禁不住染上悲傷的神色。
“嗯,”這英雄無名故事的主角卻依舊淡淡地笑著,不覺得犧牲自己拯救蒼生,卻又被遺忘,是一件多憤怒不甘的事,那一點難過和悵然,隻化作歎息,“我倒寧願阿玖也將這一切都忘掉。”
倉靈:“你祭命軌,不隻要血肉相祭,還有神魂。”
大司命垂眸看了看自己愈發透明的身軀。
“沒錯,我的神魂大多也成了命軌的養料,殘留了一部分被懷淵帶走,囚困在他識海中。”
懷淵自然不是好心救他,而是有其他目的。
“命軌鏈接天命,是天道設下拱衛世界運轉的法則,既能起死回生,扭轉命運,自然能篡改記憶,讓整個世界都忘記我的存在。”
掌控了命軌,便是成了三重境的天道,生殺大權,儘握手中。
懷淵引起魔域和三重境的爭鬥,肯定不是唯恐天下不亂,鬨著玩,定有他的目的。
他引得大司命不得不運轉命軌,趁機窺探到命軌的秘密。
可他發現自己並非天授之人,不能驅動命軌。
命軌隻認大司命一人,他便趁著大司命以身祭命軌,無力抵抗時趁虛而入,掠走大司命的殘魂,困鎖在自己體內,使他為己所用。
可畢竟他不是大司命,即便用著大司命的權限,能動的手腳也很小。
那懷淵能用命軌做什麼呢?
不知為何,倉靈竟第一個想到了奚玄卿。
“控製女媧石的心神,比控製一個普通神祇難太多了,你之前說奚玄卿花了一萬年時間才看透懷淵,真的是他笨嗎?有沒有可能……”
他這猜測很是古怪,顯得莫名其妙。
大司命卻道:“我殞命的那一日,懷淵用命軌洗掉了所有人腦海中有關於我的記憶,而後,九天境多了一位拯救蒼生,人人敬奉的懷淵天尊。”
“洗掉,或者篡改神祇的記憶,對他來說不是什麼難事。”
“有些記憶缺失太多,也會引起懷疑,特彆是像奚玄卿這樣謹慎的人,懷淵自己研究出新的辦法,隻洗記憶中的情緒,不碰記憶本身。”大司命看了倉靈一眼,猶豫著,還是道:“曆劫的記憶可以洗掉,若後來再想起,再洗掉就會被懷疑,便可用命軌洗滌情緒,比如,曾經視若珍寶,比性命還重要的某個人,再度想起來時,隻記得這個人存在過,是生是死,已勾不起半分情緒,便可視若無睹。”
倉靈:“……他曆劫同我有什麼關係?你同我說這個做什麼?”
“……”大司命歎息一聲:“隨便說的,舉個例子。”
“哦。”
倉靈頗覺尷尬,下意識摸了摸胸前吊墜,溫涼的玄玉,摸著竟有些燙手。
喃喃低聲哄著玄玉:“你彆亂吃醋,我肯定和他曆的劫沒關係,我隻喜歡你的。”
說著,還捧著玄玉親了一口。
雕琢成人形的玉不大,他一口下去,險些整個玉石腦袋都抿進唇瓣之間。
大司命:……
奚玄卿的半塊石身,也是能通感的吧?
北辰玉玦又熄了一顆星。
倉靈心下一跳:“你彆告訴我,這些星辰全部熄滅的時候,你就……”
大司命:“我已經不在了。”
倉靈皺眉,唇角耷拉下來,鼻音濃重:“少司命還在等著你。”
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自己和奚暮如今還死生兩隔,不由得也同情起這兩位司命。
大司命笑了笑:“我會同他道彆。”
“你還被懷淵困著,怎麼同他道彆?在夢裡嗎?”
倉靈話音剛落,忽覺熟悉。
已於某個夢中,同某個人道過彆了。
綠草如茵,螢火點點,空中綻開一簇簇焰火,絢爛至極……
大司命:“我同你說了許多關於奚玄卿的事,確實存了私心,這麼多年,他過的什麼樣的日子,我看在眼底,卻什麼也說不得,什麼也做不了,但我想,他要對付懷淵,是做好了犧牲的準備,若說有什麼憾恨之事,應當隻有一個。”
倉靈已隱隱猜到什麼,便聽見大司命道:“他不想被你誤會。”
或者說……他想得到你的原諒,而非遺忘。
後麵這句,大司命並未說出口。
看著那星光微弱,隱隱要熄滅的第四顆星,大司命
眉頭緊皺,話鋒一轉:“小鳳凰,這些事你要記清楚,懷淵並非這個鴻濛世界的人,他的來曆,我也不清楚,隱隱感覺與天外天有關,他知道的秘密太多,活了太久,少說也有幾十萬年,若說拚修為,你和奚玄卿加起來都不會是他的對手,但他並非沒有致命弱點。”
大司命說,懷淵所作所為,並非為了成為這個世界的主宰。
他所求不過是為了複活一個人。
一個絕不被世界規則允許繼續活下去的人,即便動了命軌,逆轉生死,都不能複活的人。
那個人叫安是願。
死在幾十萬年前,一場愚民哄鬨下,被當作妖邪的烈火獻祭中。
彼時的懷淵剛來到這個世界,並沒有多強大的力量,他隻能看著安是願死在眼前,什麼也做不了。
後來,他殺了那些獻祭安是願的人,毀滅了整個王朝,升天入地求之遍,卻救不回安是願,便用整個世界的生靈來為安是願固魂。
安是願就像他重新找回的火苗,即將熄滅,而他殺了所有生靈,用他們的命當作燭油,添進火苗中,續燃安是願的生命。
從那時候開始,才有了鴻濛七萬年一覆滅之說。
生靈就像是他栽種的種子,七萬年便能瓜熟蒂落,在那一刻,他覆滅世界,繼續添油燃燈。
一個世界毀滅,他便再等七萬年,周而複始。
幾十萬年來,死了數不清的人,都隻因他一個執念——保安是願靈神不散。
救一個人,為何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
以懷淵的能力,救誰都不會這麼費勁。
隻有安是願,他救不了。
這個人是天道投入人間的犧牲者,他的命運不在命軌之中,能左右安是願生死的,隻有天道規則。
這件事,也是懷淵很久之後才發現的。
看著大司命用命軌複活無數枉死之人,懷淵憤恨發狂,無奈到嘔血。
憑什麼?你複活他們那麼簡單,我隻是想複活一個人卻那麼難!€_[(”
“什麼天道規則?!狗屁的天道!天道不公!”
“天道不公啊!它不公平!!”
天道不公平!!
那些愚昧惡毒的賤民如同螻蟻一般,卻能複活。
那些無所事事,懷揣力量,帶著優越感俯瞰眾生的神卻能複活。
一塊息壤可以永生不死。
女媧石生命頑強。
天道寵兒鳳凰能涅槃重生。
天道開了那麼多特例,卻唯獨注定了安是願被獻祭的命運。
憑什麼啊?!
安是願那麼好……
天道不公平!不公平啊!!!
那一日,懷淵想明白了很多事,也做了一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