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的!
假的!!
活在三百年前記憶裡的奚暮,愛的是三百年前凡塵境的小妖怪。
回來的,隻會是失去小妖怪的那個凡人修士。
他額頭抵在奚暮溫熱的胸膛前,啄吻掌心捧著的石心。
“彆走……”
“不要走……”
“你不能又扔下我,不要再一次把我弄丟了……”
這一次,我知道,哪怕再有三百年,三千年,三萬年,我都無法找回你。
你能不能彆走……
陷入迷亂中的倉靈,甚至冒出瘋狂的念頭,不管奚暮和奚玄卿在他心裡算不算同一個人,都沒關係,哪怕是……三個人一起呢……
但他不要,求回來的是一個沒有靈魂的愛人。
一遍遍啄吻,又一遍遍憤恨地齧咬,要在奚玄卿的心上留下齒痕。
他沒注意到那顆冰涼的石心在發燙。
也沒發現,在沒有命令的情況下,奚暮的手臂抬起,圈住他,摟在懷裡,讓他貼著他的胸膛。
胸膛溫熱,體外的心臟砰砰跳動。
倉靈驀然一頓,抬眸間,對上一雙漂亮的桃花眼,微垂的鴉羽長睫下,那雙眼睛映著紅燭暖光,泛著無限繾綣。
“……不要走!”
久久地,遲來的一聲長歎。
沒有靈魂的空殼,在沒有命令引導下,艱澀地說:好,不走。?_[(”
話音剛落,便被懷中人挺身堵住唇,淚水一滴滴墜下,淌在唇角,彌漫在唇舌間,化作苦澀的吻,又隨著紅燭暖光的溫度熱烈糾纏。
仿佛隻有一直燃燒,一直升溫的軀體,才能證明彼此還存在。
窗幔緩動,紅綢被褥被揪皺……
沉甸甸的,倉靈似陷入一場幻覺,他躺在綿軟的雲層上,身下的柔軟散開,他心驚膽戰地跌落深空,又落入另一片綿雲上,纏裹他,貼在皮膚上,安撫不斷悸動發抖的靈魂。
他一下子覺得時空溯洄,來到三百年前,奚暮單膝跪在他麵前,捧著他足踝落下輕吻,溫柔而誠摯地向他表明心意,說他愛他,說想同他成婚,要與他長廂廝守。
這一次,他沒拒絕,他捧起奚暮的臉,在對方唇角落下吻,矜持地“嗯”了聲。
又說:“你怎麼才說出口呀,我等你好久了。”
在被淚水淹沒的視線裡,他看著布滿活人氣息,生動無比的一張臉,貼著他,一寸寸吻遍他。
光怪陸離的幻覺中,奚暮背著他,說說笑笑,走過永憶橋,他和奚暮在永憶橋儘頭的小院裡,無人打攪的深夜中,紅燭下,雙臂交纏,繞過對方的,飲下合巹酒。
真正的痛感來襲前,對方卻沒有繼續下去。
倉靈隻感覺自己被一遍遍吻著臉頰,舐去淚水,纏繞他的溫熱皮膚撤離,取而代之的是冰涼的紅綢被麵。
溫度一寸寸遠離。
倉靈好冷,他有種預感,這一離開,將會永久失去。
他從半醒半夢中掙紮出來,死死地抱住對方。
“你彆走!你不能走!不許你走……”
被他抱著的人一頓,阻止了想繼續下去,想用真實體感去感受他,證明他還在的倉靈。
熟悉的嗓音貼在他耳畔,卻又飄渺在天際。
“我不能……”
“我……我不能這樣對你,倉靈,放手。”
“不放!”意識混沌的倉靈,不知道要怎麼留下人,一口咬在對方肩頭,烙下深深痕跡,滿齒的血。
似乎過了一會兒,又像
過了許久。
紅燭燃到了儘頭。
“你認錯人了,不是我,我該走了。”
“奚暮還給你,奚暮不會消失。”
“他會永遠陪伴在你身邊,直到時間儘頭。”
三百年前的記憶還給奚暮,那顆永遠愛著倉靈的心也還給奚暮。
從此音塵各悄然。
明明他還抱著他,明明身軀還是溫熱的,明明什麼都沒變。
可在紅燭迸出最後一道熾熱的光,回光返照一般,又驟然熄滅的時候,倉靈還是感覺到了,有什麼東西正在流逝,要永遠離開了……
留不住。
他沒有哭,也沒有胡鬨著撒潑打滾,更沒有發瘋。
他隻是抱著他,埋在他懷裡,聽著一顆心平穩跳動,靜靜地問:“你還在嗎?”
“嗯,我在。”
“你還在嗎?”
“……在。”
“你還在嗎?”
寂靜。
倉靈頓了頓:“你還在嗎?”
無聲。
“你還在嗎?”
“我在。”有了回答,但燃儘的紅燭沒再亮起。
倉靈知道,他已經不在了。
“你在嗎?”倉靈囁嚅著,逼著自己直麵逃避了無數次的那個繞不開的名字,“奚、玄、卿。”
“……”
奚玄卿曾是奚暮,但奚暮不是奚玄卿,回答不了。
奚玄卿消失了。
倉靈發現那顆石心沒了溫度,不再跳動,流動的心液淌進了奚暮的胸膛中,隻剩下空蕩蕩的琉璃外殼,隻餘冰冷。
夜儘,天明。
倉靈忘記了自己昨夜是昏過去,還是睡過去的。
直到睜開雙眼,枕畔一雙桃花眼含著些微羞澀和驚喜望著他時,他自己也分不清這些年的一切到底是噩夢還是真實。
青年赧紅著臉,溫柔地吻了他一下。
“阿靈,早。”
倉靈眨了眨眼,喉嚨啞地發不出聲,艱澀地:“……奚、暮?”
奚暮笑了笑,親昵地撫摸他臉頰:“怎麼哭成這樣?對不起,我昨夜……是不是太欺負你了。”
但很顯然,並沒有做到最後一步。
可這個過程,奚暮仿佛失憶了一樣,但想來自己肯定是不舍得他的阿靈受傷的,阿靈一喊疼,他就停下了。
來日方長,他不著急。
他能感覺到,自己和倉靈往後還有大把大把的光陰等著揮霍。
奚暮毫不吝嗇地展現自己的溫柔,他輕輕地抱著倉靈,在他耳畔說:
“阿靈,謝謝你,願意等著我。”
“謝謝你,找了我三百年。”
“謝謝你,給我再次愛你的機會。”
“謝謝你,愛上我……”
耳畔聽見的,親眼見到的,指尖觸碰的,身軀感受的……都是真實存在的。
倉靈在
奚暮的懷抱中,漸漸暖過來。
“奚暮,我……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你變成了一個叫奚玄卿的人……”
·
寢殿內,倉靈在給奚暮講故事。
寢殿外,孔雀空茫茫地看著燒紅的天空,一場浩劫已於昨日消散。
孔雀:“我不知道還該不該怪你,怨你欺負我的小鳳凰,可你到底已經……讓我如何計較?”
大婚的這一夜,並不如倉靈以為的那樣平靜。
萬靈境聚集了三重境幾乎所有的領主。
這也是懷淵負隅頑抗的最後一擊。
就像安是願所說的那樣,懷淵不屬於這個世界,他是天道分裂出的一部分,他不可能真正消亡,除非回到天外天。
安是願的死,徹底逼瘋了懷淵。
他要拉著整個鴻濛世界給安是願陪葬。
當初留在司晨體內的一縷靈識,輾轉至丹穴山,又流入鶴皚身軀中。
鶴皚曾途徑凡塵境滄茫道,奚暮的墳墓前,那個時候,懷淵便隱留了這個未必用得上的退路。
奚玄卿早知一切,他要在他死前,為倉靈肅清一切威脅。
他的魂魄依附在石心上,來到這場婚禮。
最後陪伴他的愛人,走過紅毯,送到另一個自己身邊。
而後,便與孔雀一同,設計毀了鶴皚體內最後一縷屬於懷淵的靈識。
卻沒料到,懷淵竟生生撞破蒼穹,捅破了天。
眼見這個世界即將覆滅。
奚玄卿卻笑了,他對孔雀道:“懷淵有一點沒騙我。”
在孔雀不明所以的眼神中,奚玄卿的魂魄帶著那點淌乾了心液的琉璃石心飛上蒼穹,以身補天。
懷淵沒騙他,女媧石真的可以補天。
在鴻濛世界中,殺不死的懷淵,在天外天被奚玄卿徹底粉碎。
但奚玄卿徹底回不來了。
他將屬於天外天,成為新的天道。
紅塵中,見過他的人,會將他慢慢遺忘,包括倉靈。
倉靈隻會記得,他做了一個噩夢,夢中有一個叫奚玄卿的人……
然後呢?
然後……忘了。
·
浩瀚宇宙中,是無邊無際的空曠虛無,奚玄卿坐在棋盤前,垂睫望著黑白變動的棋子。
那一瞬,他忽然感覺到極致的悲哀。
他原以為,奚暮的身軀是他的一部分,奚暮的心是他的,奚暮的記憶也是他的……
他和奚暮從來都是一個人。
他原以為,即便是死,奚暮擁著倉靈時,他能感覺到,奚暮吻倉靈時,他也能感覺到。
他可以在虛無孤寂中,憑著這一點點溫度,一點點自欺欺人的感受,安撫自己幾欲發瘋的意識。
直到他的石身再無一點殘留,直到鴻濛之氣重新構建他的身軀,他驟然意識到,他已經不是奚暮了……
他高高矗立在天外天上,俯視眾生,親眼看著倉靈遺忘他,看著倉靈和他割裂出去的另一半石身相愛相守。
他清醒地看著一切……
他忽然後悔了。
奚暮得到了倉靈,永生永世都能陪伴左右,而被所有人遺忘的奚玄卿隻能站在虛無中,清醒地享著無邊孤寂。
他反反複複問著自己:你後悔了嗎?
問到傷心,問到流淚,問到癲狂,問到崩潰,問到忘記了自己曾叫奚玄卿,忘記了自己曾也是奚暮。
他在無窮無儘的時間長河中永生。
沒有倉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