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還來不及感慨太久,她卻因為康熙的舉措整個人打了個哆嗦,因為她忽然發現,這是康熙布了十年的局,整整十年,犧牲了許許多多的人,才達到了如今後宮裡徹底平衡的局勢。
但凡少算一步、走錯一步,都不會這樣的順理成章。
或許那幾個嬪妃的死曾經打亂了他的節奏,但是他依然義無反顧地推動著這一些事情,他算計了姐姐的出身,算計了孝懿皇後和鈕祜祿一族的不甘心,算計了佟家對於皇後之位的欲.望,甚至在雲煙和阿靈阿的親事裡,他也將阿靈阿的微妙心思拿捏在了手裡。
她們所有的人都在被康熙暗中推動著分分合合,站在不同的立場之上。
姐姐看清了這一切,卻也無可奈何地被推動著向前走,直到站到了該站的位置之上。
雲秀看著雲佩,她剛說了話有一點累了,正趴在桌上看上頭擺著的蘆薈小盆栽,十年的時光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跡,她才兩個月的身孕,肚子並沒有顯懷,悠然自得的模樣。
她忍不住在旁邊坐下,看著姐姐發呆。
雲佩察覺到了,伸手去拉她的手:“怎麼了這是?”
雲秀想了想,問:“姐姐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雲佩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慢慢的,臉上的笑就收起來了,她看著蘆薈盆栽,歎了口氣:“是啊。”
她怕雲秀擔心,也怕雲煙擔心,從來沒有提起過這些事情。也正是因為猜到了,所以小佟佳氏進宮以後想要來永和宮坐坐,她從來都來者不拒。
因為猜到了,康熙在叫小佟佳氏開始執掌宮務的時候,她才丟手得那樣快,快到惠妃她們都不理解為什麼——懷孕是借口,卻也是她保全這個孩子的手段。
她已經有了很多個孩子了,親生的、抱養的,加起來比誰都多,如果再捏著宮務,又生下肚子裡這個孩子,她就會是整個宮裡最大的靶子。與其讓自己這樣著人眼,還不如徹底丟開手,往後好好養著這些孩子,把他們培養成才,看著他們好好長大,成家立業。
她對權勢並不熱衷,也就隻有不得不手握權勢保護自己和妹妹以及孩子的時候才會努力去爭取這些東西。
而當這一份權勢已經對她們造成威脅的時候,她可以毫不猶豫地拋棄它。
雲秀摸了摸姐姐的肚子:“沒事兒,都過去了,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如果她沒有猜錯的話,姐姐肚子裡的這個應該就是小十四了。
曆史上的四阿哥和小十四兄弟鬩牆,鬨成那樣的局麵需要調整過來,需要費很大的心力,不管著宮務也好。
雲佩也說:“對,已經過去了。”
或許彼此都感知到了康熙的潛在意思,從前常常到永和宮來坐坐的鈕祜祿貴妃從阿靈阿繼承了遏必隆的爵位以後再也沒進過永和宮的門,往日裡頗有幾分親近的兩個宮裡也慢慢冷淡下來了。
雲佩特意吩咐了宮人們不必和儲秀宮來往,兩邊各自默認井水不犯河水,平日裡在太皇太後那邊請安碰見了也隻是出於禮儀的問候罷了。
倒是小佟佳氏,她們兩宮離得本來就近,小佟佳氏初來乍到,對宮裡頭很不熟悉,下意識地就朝著永和宮裡來,她們全都閉口不提之前雲佩和孝懿皇後的齟齬,而雲佩一向脾氣好,從來不跟彆人紅臉生氣,小佟佳氏也就很喜歡她,慢慢的,承乾宮就和永和宮親近起來了。
而在小佟佳氏進宮以後,康熙二十二年和鈕祜祿貴妃一道兒進宮,卻隻是當著孩子養大的小赫舍裡氏也開始侍寢了。
乾清宮裡,康熙閉著眼睛讓梁九功給自己按太陽穴,按到一半,他就忍不住叫停了:“行了行了,笨手笨腳的,按得我頭疼。”
裕親王福全本來是坐在旁邊喝茶的,聽了這話就說:“皇上真是,梁九功要是算笨手笨腳的人,那臣弟府裡的那些奴才都該趕出去了。”
康熙哼了一聲。
福全開玩笑:“我覺得多半是皇上心裡頭有覺得更合適、更舒坦的人,所以才會覺得梁九功伺候得不舒服。”
他說到這,康熙反倒睜開了眼。
福全:“果然被我猜著了。”
康熙:“就你話多,阿靈阿的爵位還得你親自去處理呢。”福全管著宗人府,像是這些爵位交替的事情都得他去處理。
福全應下。
於是又接著喝茶。隻是手裡頭端著茶杯,他忍不住就想,皇上剛把佟家的庶女接進了宮,就叫她管著宮務,是不是太著急了點?
不過這都是後宮的命令,他也不能跟著摻和,隻悄悄在心裡頭琢磨琢磨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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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裡,章佳氏生下了七公主。
她這兩年頻繁生育,和當年生下胤祚的雲佩沒什麼兩樣,多少都傷了身體,所以七公主頗有一些體弱,雲佩不忍心,勸章佳氏先調養調養身體,且把金嬤嬤派給了她給她調養身體。
章佳氏謝過以後,忍不住心生悲戚。
她這樣的庶妃又哪裡有拒絕的權力呢,生下來了胤祥和七公主也還隻是個庶妃罷了。
她一向膽小,常年侍寢也都是規規矩矩的,從來都不敢和康熙多要什麼東西,按照她得寵的程度,就是給個貴人也足夠了,偏偏她不敢多求,覺得就算是之前的戴佳氏也不過隻是庶妃,自己又怎麼敢奢求更高的地位?
她也不好意思拿這些事情去問雲佩,讓她幫自己求求情。在她心裡頭,雲佩已經是頂頂好的主位了,從不善妒,有時候也會給她們這些小嬪妃們見皇上的機會,孩子也是,像是之前布貴人的孩子冬韻,她在宮裡頭和透明人似的,到了永和宮以後,不說地位和賀珠平起平坐,至少和榮妃生下來的藍琪兒也沒什麼區彆了。
胤祥也是,他如今才不過兩歲,一般是見不著皇阿瑪的,後來雲佩在康熙過來的時候也會主動提一提要不要見見十三阿哥,也讓他在康熙心裡頭留下了印象。
所以心裡即使再想升位分,她也怕麻煩彆人。
所以隻能默不吭聲。
她這脾氣,雲佩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隻能想著等什麼時候和康熙提一提。
可等不及她提起,宮裡頭就出了大事——太皇太後又病了。
這回的病和之前完全不一樣,這回來勢洶洶,頭一次發作的時候,太皇太後就已經暈了過去。
明明十一月十八冬至的時候她們還開了宴,到了二十一日,太皇太後就已經病得起不來床了。
康熙每日裡下了朝就是往太皇太後宮裡去侍疾,後來為了給她祈福,還叫刑部大赦天下,除了十惡不赦判了死罪的以及貪官汙吏以外,其餘全部減輕罪行,又設了祭壇為其祈福。
在此過後衣不解帶在慈寧宮照顧太皇太後。
後宮嬪妃都要去侍疾,雲秀也跟著雲佩去了慈寧宮,去了以後,康熙把她嚇了一跳——以往永遠把自己打理得乾乾淨淨的康熙這會兒胡子拉碴,身上的衣服皺皺巴巴的,他席地而坐,就坐在太皇太後的床前。
太皇太後正睡著,她們這些進去的人立刻就放輕了腳步。
雲佩看了梁九功一眼,梁九功輕微點頭,雲佩就知道康熙多半一晚上沒睡。
她身上穿得素淨,手上也沒戴護甲,這會兒也沒嫌棄康熙,輕輕走到他身邊,拍了拍康熙的手。
康熙茫然地抬起頭,看見是她,又把頭低下去,過了好一會兒,又抬起頭,啞聲道:“你還懷著身孕,就這幾天要生了吧?不必過來侍疾了。”
雲佩壓低了聲音:“皇上這個樣子,叫太皇太後醒過來看見了又怎麼想呢?您為了她廢寢忘食、衣不解帶地照顧著,豈不是叫她心裡難安?”
康熙默默。
雲佩想起雲秀曾經安慰人的話,這會兒就說給康熙聽:“您想啊,太皇太後是病人,病人心情好,病才好得快,您坐在這兒這麼久了,看著也憔悴了,太皇太後說不定心裡頭也難受呢,她本就是最慈祥的人,這些年對您、對我們,還有孩子們都那樣好,是因為心裡頭惦記著咱們,要是我們表現得太過傷心,太皇太後也跟著傷心,反倒不利於病情。”
其實這會兒大家都知道太皇太後要不好了,可康熙知道歸知道,心裡頭還是不願意相信的,他寧可去求一些已經幾乎沒有希望的東西了,寄托於神佛,所謂祈福、祭天都是如此,她前段時間還聽人說起,皇上賭咒發誓,想用自己的壽命換取太皇太後的長存。
在和太皇太後的關係中,他是最真切的。
康熙聽完,默默點頭,站起了身。
梁九功連忙去偏殿安排人,洗漱的東西都是準備好的,刮完胡子剃完頭,再換一身衣裳,康熙剛想回去繼續照顧太皇太後,雲佩立馬攔住了他:“那邊有雲秀照顧呢,您好歹吃點東西再去,彆回頭太皇太後醒了,您倒在她跟前兒了。”
她深知現在拿太皇太後做理由是最能勸動康熙的,果然,康熙又胡亂喝了兩碗粥,才直奔太皇太後床前。
雲佩跟在他後頭,心裡歎了口氣。
這會兒和康熙說任何的事情他都聽不進去,他心裡眼裡都隻有太皇太後,她也沒辦法,隻能真的期望太皇太後能夠好起來吧。
雲秀卻知道,太皇太後多半就要倒在這裡了。這個年紀的人本身就已經夠脆弱了,這兩年太皇太後一直生病,時而嚴重,時而輕微,這回猛地病倒,就和抽絲似的,一整張絲緞都被毀了。
康熙一再祈求上天,也沒法再挽回自己的皇祖母了。
雲秀真切地感受到了難過和悲傷。
十二月二十五日,太皇太後博爾濟吉特·布木布泰去世,享年七十五歲。
喪鐘長鳴,康熙跪在太皇太後床前,嚎啕大哭。
喪禮在慈寧宮舉行。
雲秀和雲佩還有幾個孩子都在永和宮裡聽消息,沒一會兒,薑潮從外頭進來,說起喪禮的事兒:“皇上想割辮服喪,大臣們們勸了好幾回,皇上不聽,仍舊割辮了。”
這會兒的皇後死了是不能割辨的,像是孝昭皇後和孝懿皇後死的時候,阿哥們就沒有割辨,滿人也沒有割辮子的舊例,這是漢人的習慣。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可當年順治皇帝沒了的時候,康熙也不曾剃發過,到如今太皇太後沒了,他卻想著剃發了。
雲秀和姐姐說:“皇上和太皇太後的感情真好。”至少是比順治和慈和皇太後好得多太多。
雲佩說是啊。當年皇上三歲出宮避痘,隻有太皇太後對他噓寒問暖,過後又將他撫養成人,說是皇祖母,其實和皇額娘也差不了多少,所以太皇太後沒了,他才痛哭流涕。
薑潮繼續說:“佟妃娘娘說皇上割辨了,阿哥、公主、宗室和後妃們也得跟著割。”
這倒不是什麼難事,雲佩把永和宮的人都叫到一塊兒,各自割了一縷發辮裝進匣子裡,送進了慈寧宮。大約是惦記著雲佩的肚子,喪禮並沒有叫她去跪靈,隻每天過去上一炷香。
孝莊文皇後的靈柩在慈寧宮停了許久,喪禮則持續了兩個多月,康熙輟朝,每日都在孝莊太後靈前哭嚎不止。
二月裡,雲佩肚子發動了。
消息遞到康熙麵前的時候,他正和蘇麻喇姑跪在一塊兒給太皇太後燒紙。蘇麻喇姑精神已經有些恍惚了,她和太皇太後打小兒一塊兒長大,感情比起旁人深厚太多如同親姐妹一樣,如今太皇太後沒了,她心中劇痛。
可再痛,日子也得過下去。
康熙已經在靈前呆了許久了,再繼續待下去,恐怕身體也會有恙,就算為了太皇太後的遺願,蘇麻喇姑也得勸著他:“德妃要生了,如今宮裡頭辦喪事亂得很,恐怕叫人衝撞了她,皇上要是有心就去看一眼德妃娘娘吧。”
停朝兩個月已經算是極限了,康熙心裡頭知道,可他不舍得皇祖母,想再多陪一陪她。
可蘇麻喇姑勸了他好幾次,康熙也就隻能應下,出了靈堂就往永和宮去了一趟。
雲佩已經在產房裡了,她生這一胎的日子不太好,一來是在喪期,二來是在半夜裡,怎麼看怎麼帶著忌諱,所以永和宮裡頭的人都有些害怕和慌張。
好在有雲秀在,也勉強穩住了。
隻是半夜裡到底是人正犯困的時候,她也有點沒精神,正發呆,康熙就來了,他站在她旁邊,也不說話,是雲秀自個兒回神的時候發現身邊有個白乎乎的人才嚇了一跳的。
康熙默默看著她。
雲秀也就不敢說什麼了:“皇上您怎麼來了。”
康熙咳嗽一聲:“朕來看看她。”
再多的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雲秀沒有姐姐那樣通透,也沒她會說話,兩個人就靜靜地站著。
好在康熙也不需要她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朕小的時候,其實很羨慕兄弟們,他們都有額娘愛著。”
頭一句說出口以後,過後的話好像就沒那麼難吐出來了,他看著窗戶上映出來的昏黃人影,也不知道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雲秀聽。
“朕曾經問過皇額娘,為什麼她不喜歡朕,皇額娘說沒有不喜歡朕,可朕知道,她隻是敷衍朕。”
“三歲那年朕出了天花,哭著求皇額娘彆丟下朕,她不理朕,避如蛇蠍,是皇祖母叫蘇麻喇姑照顧著朕,過後親自把朕接回宮,帶在身邊撫養,教朕學習,後來也教朕怎麼治理朝廷。”
那會兒皇祖母經常跟他說,皇額娘不愛他,她來愛,皇額娘不疼他,就讓她來疼。
他是皇祖母最喜歡的小阿哥。
從前是他羨慕彆人,從那以後,就變成了彆人羨慕他。
他那會兒也驕傲皇祖母會那麼喜歡他,年紀小的時候也曾經懷疑過為什麼皇祖母會喜歡自己。
沒有得到過阿瑪和額娘愛的人總是會自卑的。
雲秀從前也和他一樣,懷疑自己是不是太不乖了,所以他們不喜歡自己,後來才知道,他們隻是更愛他們自己。
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知道康熙隻是想說一說心裡話,說給誰聽無所謂,有沒有人聽見也無所謂。
屋裡頭的動靜越來越多,接生嬤嬤們的聲音越來越激動,沒一會兒,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從屋裡傳出來,嬤嬤喊:“娘娘,是個小阿哥。”
窗戶上的影子胡亂晃動著。
康熙凝神望著。
雲秀在他旁邊站得雙腳發麻,又不敢動,過了好一會兒,她聽見康熙說。
“或許以後再也沒人愛著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