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溫熱,雲秀回神,而後抱怨:“隨手把湯婆子塞我手裡不就是了?這麼麻煩做什麼。”
慶複仰著頭朝她笑:“你手這麼冷,要是就這麼把湯婆子塞你手裡,等明兒起來又得長凍瘡了,到時候彆哭著喊疼。”
雲秀摸了摸自己的手,光滑一片。不過慶複說的也沒錯,她小時候手上就愛長凍瘡,而且冬天的時候不長,是開春的時候長,因為乍暖還寒,更容易長,小時候一到初春,她額娘就會去摘樹葉子擠出汁兒給她擦手,說這樣能防止凍瘡。
其實也沒多少用處,心理作用罷了,她額娘後來看著沒什麼用,就拘著她不讓她出門,說隻要不冷著就沒事了。
雲秀不喜歡,比起在乎凍瘡的痛癢,她還是更喜歡去外頭玩。
後來有一回慶複看見了她的手,就說其實是因為她在外麵玩久了,手凍僵了,回去立馬捂手烤手才會生的凍瘡,從那時候起,慶複就養成了幫她捂手的習慣,到現在也沒改。
夫妻兩個坐著,手指尖都是暖和的,雲秀就說起了自己的心事:“其實我有點不放心姐姐,她一個人在宮裡頭,雖然現在十四還在宮裡,可沒兩年他也要出宮來了,到時候怎麼辦?”
慶複握著她的手,知道她在擔心:“那你想怎麼辦?”
雲秀啞然,她現在已經隔差五地就往永和宮去了,隻是不是每時每刻都在宮裡,所以總覺得姐姐會在自己看不見的時候受欺負,後宮的嬪妃們還好,姐姐不會被她們怎麼樣,她怕的是康熙讓姐姐吃啞巴虧。
慶複略看她一眼,就猜到了她在想什麼:“其實也不用擔心姐姐,我雖然隻見過她幾次,卻也知道她是個聰慧的人,不論什麼事她都能處理得很好,咱們擔心也是徒勞的。”
雲秀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可就因為是實話,她才更加心疼姐姐,因為姐姐聰明,所以很多事情她都自己扛下來了,哪怕心裡頭不舒服,她也會說沒關係。
古話常說會哭的孩子有糖吃,她知道自己就是這種孩子,所以阿瑪額娘心疼她,姐姐也心疼她,可那些早早懂事的孩子也是叫人心疼的。
越想,她心裡越心疼姐姐,她看向慶複:“等十四出宮以後,我想進宮陪陪姐姐,好不好?”
慶複說好:“你現在也可以去陪她,沒關係的。”
雲秀輕輕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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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宮裡頭小住了半個月,每天陪著姐姐看書練字插花,不然就是陪著她逗宋格格的女兒,日子過得也快活。
胤禛“投靠”索額圖以後,也終於不在戶部坐冷板凳了,馬齊開始把自己手裡的事情教給他,尤其是盛京的事情。這兩年盛京的田地都欠收,為了這個事情戶部忙了很久,本來想著今年秋收上來以後就會緩解一點,但實際上盛京今年也不行,所以還要調糧食,調多少、怎麼調、從哪裡調,都得戶部去看著。
胤禛忙成了陀螺,後來雲秀看不下去了,把悶頭學習的胤祚給領了出來:“小六,來幫你四哥的忙。”
她說的幫忙是幫胤禛理賬冊,戶部往年的撥款都有記錄,可是都是陳年舊事了,所有的東西都屯在一塊兒,亂七八糟的什麼都有,賬冊也都是亂的,得按照年份理出來,也得按照用途算出來,再去推算今年合適的撥款。
整個永和宮裡數學最好的也就雲秀和胤祚了,隻有他們兩個能幫上胤禛的忙。
雲秀還是學會計出身的,整理賬冊可比彆人快多了——嗯,絕對不是拉踩戶部那些人。
唯一比較麻煩的可能也就是現在的記賬方法是單式記賬法,一張紙上頭,用中線相隔,上麵是收入,下麵是支出。比如去年戶部給盛京撥了萬兩銀子賑災,這筆銀子是從國庫裡撥出來的,戶部收入萬兩,記在最上麵,戶部收到銀子以後將銀子撥到了盛京各個不同的地方,就記在支出裡。
這樣有一個點很麻煩的就是,一來這筆銀子給了盛京,那盛京到底用它做了什麼?那得去翻盛京提供上來的賬簿,有沒有用完,戶部也不知道,全憑底下的人做的賬簿敷衍了事,到頭來,戶部隻知道。
雲秀領著胤祚重新把賬簿改成了複式記賬法,也就是這筆銀子給了誰,拿出去做了什麼,全都記錄下來了。
最後分清了一部分的錢是用來買糧食的,一部分用來安置那些田地不豐的佃農了,還有的用來買來年要種的種子了。
一目了然,清清楚楚。
本來胤禛的頭都大了,他抱著舊賬冊去問那些記錄的人,結果這個說去年的賬冊是誰誰誰記的,他們不清楚,他又去找那個人,有的已經離任了,有的還在,但是記的東西太多,上麵也沒寫明白是用來乾什麼的,連他們自己都不清楚。
戶部亂糟糟一片,到處都在問戶部要銀子,今天要一次,他們給了,沒隔多久,又有人來要,說上回要的不夠——至於夠不夠,那得問他們自個兒。
總結下來十個字:戶部不清楚,戶部不知道。
胤禛看了就煩。
現在好了,新的賬冊統計出來了,他的腦袋也沒那麼大了,其中的問題也就能看出來了。哪一年支出的錢驟然變多了,多在哪兒了,再對照那一年的邸報,看看用在那一部分的錢為什麼會多,是不是屬實。
河工的督造費用也是如此,之前郭琇一直參靳輔貪墨河工銀子,前幾年靳輔死了,這事兒越傳越真,誰都說他貪官一個,可雲秀帶著胤祚清理賬冊的時候順手列了治河費用,結果出來以後發現那些河工費用全都是正常的。
百八十萬兩有人貪嗎?有,但不是靳輔。所有送到他手裡的河工銀子,他全都用到了河堤上,自己一分錢沒拿。
賬冊捏到手裡以後,胤禛紅了眼睛。
雲秀沒說話,她知道是因為什麼,當年郭琇誣告靳輔,天下人都在罵靳輔是個貪官,說他每年貪幾十萬兩的銀子,任由黃河河水衝爛了堤壩,致使民不聊生。前幾年靳輔沒了,江南有人紀念靳輔,在黃河邊上立了雕像,後來那些被衝昏了頭腦的人衝過去把他的雕像丟進了水裡。
所有人都在罵他。
可現在賬冊理出來了,胤禛在心疼他,心疼他被罵了那麼久。他揣著賬冊,想去找皇阿瑪。
胤祚問他:“可四哥前不久不才剛加入了太子一黨麼?現在拿著賬冊去找皇阿瑪……”
胤禛站住了腳。
是啊,靳輔是納蘭明珠一黨,他現在明麵上是太子一黨,現在他拿著賬冊去找了皇阿瑪,回頭皇阿瑪要怪罪下去,必定會暴露出他,到時候索額圖還會留下他嗎?
他不想依靠大哥,隻有太子一黨能夠選擇,他的事業才剛剛起步,如果這個時候剛剛加入又脫離太子黨,那接下來迎接他的,會是大阿哥黨和太子黨的雙麵打擊。
雲秀看著他,知道他在搖擺,在猶豫不決,不知道該怎麼選。
雲佩從開始的時候就沒出聲,現在也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看著他,心裡猜測著他的決定,想著他做出決定以後,康熙可能的反應。
胤禛沉默了好久,他捏著賬冊的手緊了又鬆、鬆了又緊,最後還是捏住了它。
他筆直站著,眼睛裡露著光:“我還是想去找皇阿瑪。”不去找,他於心不安,任由這樣一個能臣清官蒙受冤屈,他不肯、不願意,也不忍心。
他說:“要是我今兒膽怯害怕了,將來無數個夜裡都會反複思忖今日做下的決定是否正確,叩問責備自己,立身正不正,為官清不清,是否有過後悔。”
“我一定會後悔。”
所以他要去做讓自己不後悔的事情。
雲佩站起來,眼裡有欣慰的笑:“我們胤禛長大了,想做一件事的時候,就去做吧。”
雲秀也認可他。
胤祚本來是坐著的,這會兒也忍不住站起來了。
打盹的小十四也早就醒過來了,眼睛亮閃閃地盯著哥哥看,他覺得這時候的四哥好厲害哇。
胤禛在他崇敬的目光下,抱著賬冊去了乾清宮。
到的時候沒有立刻進去,梁九功說裡頭索額圖和諸位內閣學士正在議政,不方便通報,讓他等一等,又請他在茶房坐下喝茶。
胤禛懷裡揣著賬冊,在心裡組織語言,想著等會該怎麼說,皇阿瑪又會怎麼問,他該怎麼應對,想了一炷香的功夫。梁九功進來了,請他去回話。
大臣們已經散了,康熙正閉著眼睛坐在案邊休息,聽見動靜就睜開眼:“老四來了,有什麼事兒?”
胤禛把今天的事情說了:“……查賬冊的時候,靳輔並沒有貪墨銀兩,他是清白的……所以想著把賬冊拿來給皇阿瑪瞧一瞧,還他一個清白。”
他說的很認真,把剛剛想好該說的話一股腦都說了出來,手裡的賬冊也遞了上去。
康熙打開賬冊翻看了一會兒,等胤禛說完了,他才開口:“當初郭琇彈劾的是靳輔大人數年來在治河一事上耗費頗巨且無寸功,似有貪汙之事。”
胤禛說:“可如今查實了並無此事啊!當時郭琇的奏折之上含糊其辭,都是汙蔑。”
賬冊被合上,康熙靠在座椅上:“是無此事,但毫無寸功是事實。”
胤禛站在地上,不知怎麼的,忽然覺得有點冷:“可皇阿瑪去年派了人去河道上巡視,今年河水泛濫並不算嚴重,往年常常有十幾、幾十處堤壩坍塌,去年隻有五處,您派過去的新的河道總督,那也是按照原先靳輔大人原先的計劃繼續做的,並沒有任何改變,那靳輔大人又哪裡做錯了?”
沒等他說完,康熙打斷了他:“胤禛!”
他低頭看著自己這個兒子,不過還是個孩子,還有著一腔的少年熱血,和他小時候那麼像。他最終還是軟了心腸:“你是不是覺得皇阿瑪做錯了?”
胤禛閉緊了嘴,他覺得皇阿瑪是做錯了,可皇阿瑪好像並不這麼想。
他說:“天底下的能臣那樣多,並不缺他一個,倒下一個靳輔,還有千萬個靳輔站出來,隻要你坐在這個位置上,就會有人前仆後繼地朝著你奔來。”
“可你不能每一個人都留下,要學會取舍,當年靳輔罪過並不嚴重,或許在你看來毫無過錯,皇阿瑪也覺得他沒錯。”但是當時的時局注定了他要犧牲靳輔。他看向底下可憐巴巴站著的兒子:“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分出是非黑白、對錯與否的,也不是每一件事情都能分得清的,當一件事最後造成的結果是利大於弊的時候,那皇阿瑪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去做這件事,你明白嗎?”
胤禛說不明白,他想任人惟用,想護住清官,想保護他們,哪怕會得罪人,隻要是為了他們好,他願意的。
康熙搖著頭:“你還是太年輕了,很久之前皇阿瑪就告訴過你,過剛易折,戒驕戒躁,你的脾氣還是如此。”那會兒是胤禛為了胤禩打了太子,事情過後他把胤禛留下來了,對他說了這麼一句話,本想著他能記住,改一改脾氣,沒想到還是沒記住,還是這個狗脾氣。
可他也不能說胤禛就是錯了,相反,他很欣賞他,在朝堂上能夠保持初心的人太少太少,靳輔已經死了,胤禛大可以裝作不知道,可他已經來了,想要為一個死人討回公道。
他並沒有什麼錯。
康熙叫他過來:“你看這些奏折。”
胤禛跟著他的手去看。他這是頭一次看見彆人的奏折,上頭都是大臣們說的話,還有皇阿瑪的朱批。
“每日裡的奏折都有禦史彈劾大臣,有的是黨派互鬥,有的是奏報屬實,但是這些折子,有的皇阿瑪當天就批閱下去了,有的留中不發,你知道為什麼嗎?”
胤禛說知道。他猜也能猜得到,無非是有的人現在還不能動,動了以後牽一發而動全身。
康熙說是這個道理:“靳輔的事情也是一樣的,皇阿瑪暫時不能給他洗清冤屈,不代表皇阿瑪不知道他是清白的。”
他低頭看胤禛:“你知不知道?”
胤禛說知道了。
康熙叫他把賬冊放到桌子上:“朕再瞧瞧,這是你新想出來的記賬法子?”
胤禛:“是姨媽想出來的。”
康熙:“就她鬼點子多。”不過看著還是很不錯的,條理清晰。
他讓胤禛給自己解釋每一列是用來做什麼的,末了說:“還不錯,回頭皇阿瑪想辦法繼續把它推廣出去。”
他又問胤禛最近在戶部呆得怎麼樣:“戶部事務繁忙,但也能學到很多東西,學會和其餘的人打交道,好正一正你的性子。”都是為了孩子們好,他覺得自己為了這群孩子操碎了心。
胤禛嗯一聲,他沒說自己之前在戶部坐了多久的冷板凳,沒當著皇阿瑪的麵給馬齊上眼藥。
等看完了賬冊,說完了話,康熙想著叫胤禛回去,這孩子能明白自己的想法就行。
結果胤禛走到一半,忽然又回來了,他站在底下,不顧康熙詫異的表情,硬邦邦丟下一句話:“所以,皇阿瑪就是錯了。”
沒等康熙做出反應,他挺直了脊背:“皇阿瑪是為了利益所以讓靳輔大人蒙受冤屈,在您心裡,您覺得您是對的,就該這麼做,可是在兒子心裡,您就是錯的,靳輔大人勞苦功高,他沒錯,那就是您錯了。”
他想扳倒納蘭明珠,大可以換一種方式,而不是犧牲一個能臣、一個清官。
胤禛紅著眼睛問:“您知道靳輔大人去世之前和去世之後都發生了什麼嗎?他的雕像被摧毀了,他的福晉和兒女終日惶惶度日,他們本可以不這樣的。”
外頭的那些人可不知道什麼利益不利益,也不知道皇阿瑪是想平衡朝廷局勢所以委屈靳輔,他們隻知道皇上說了,靳輔是大貪官。
“您皇上,是天子,天子說的話就是準則,所以他們都認定了靳輔大人是貪官,或許兩年年後您會替他翻案,可那些咒罵和怨恨已經加諸在靳輔大人身上了。”
靳輔被參、被罷官以後數年內都鬱鬱寡歡,不到五年就過世了,死後還要受人詬病,牽累家人、傷及摯友。
胤禛站著,倔強得讓康熙頭疼:“錯就是錯了,不是找任何理由就可以說自己沒錯的。”
說完,沒等康熙反應過來,他一溜煙就跑了。
梁九功從頭到尾都低著頭,一句話也不敢說。
康熙哽住了,他想罵人,可胤禛已經跑路了,不罵人自個兒心裡頭憋得慌。
最後,吸著氣,忍不住罵了一句:“臭小子!倔得和頭驢似的!”
梁九功拿餘光悄悄去看他臉上的表情——分明沒什麼生氣的意思啊。
怎麼看著還有一點兒欣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