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儀靜立在宋翩躚身畔,不同的聲音傳到她耳中,有驚疑的,有說她可憐的,有不信的,眾說紛紜。
她一言不發,隻用一雙古井無波的眼看向對麵那兩個曲家人。
她看到曲航眼中鬼祟的光芒,看到曲希蓉惡毒又瑟縮的眼神,他們的靈魂肮臟腥臭,如不見天日的臭水溝子,蚊蠅環繞,便是接近都要捏緊鼻子,全靠一副皮囊盛著滿腔爛肉。
她一眼再不肯多看,悄然將臉側了側,埋進宋翩躚臂彎間,她嗅了嗅,是宋翩躚獨有的味道,很舒服。
宋翩躚拍了拍她的肩。
“今日最傷懷的便是鬱儀吧,都不忍看了。”
“若真是如此……那以前曲家人對鬱儀那麼好又是為什麼?”
“還能是為什麼?圖那兩位留下來的好東西唄,你可彆忘了,眼下鬱儀師姐有大師姐護著,從前可沒有,還不是任他們扒著吸血,彆說吸血了,便是哪日悄悄……他們也能瞞天過海過去,當真歹毒。”
“這種人也配做宗主?”
雖然結果還沒出來,但宋翩躚敢讓章琺對韓林搜魂,這件事便有了九成的真——再看曲航冷汗涔涔,和曲希蓉慘白的臉,幾乎是不打自招。
等章琺放開韓林,拂袖冷哼,怒視曲航時,一切便有了定論。
“曲航,你好大的膽子!”
狂風轟隆響徹雲霄,烏壓壓的雲遍布天際,天厚而低,將曲航曲希蓉的壓得佝僂扭曲。
“曲航戕害同門,依宗門例律,免宗主之位,同曲希蓉、韓林入刑山,受極刑。”
章琺依律論處,宋翩躚昂然站立,昌平台四下,無人提出異議。
此前幫曲航說話的焦暢之流已然不敢吭聲了,他心知自己幫曲航做過多少排除異己的事,哪敢讓章琺注意到自己。
曲航麵容灰敗,目露絕望。事情敗露,他一夕之間從宗主淪為階下囚——不,很快,他便要受韓林當受的挫骨揚灰之刑了。
“他們不能死。”
一個輕柔甚至清甜的女聲在狂風黑雲中飄然而至,曲航心底一緊,猛然抬頭看去,是鬱儀。
少女立在漫天人群中,身形單薄,風吹起她裙梢,青碧裙擺揚起,像一滴不慎抖落白紙間的嬌怯春色。
她放開身旁的傀儡,自己站直了身,睥睨般垂目看著伏在地上的罪人,風吹起一縷青絲,擋住她的眼,無人窺得清她眼底情緒,隻能聽見她道:
“我要他們丹田破裂,碎經淨髓,在刑山受狂暴靈力終日洗身的苦刑。”
“我要他們縛神索裹身,鎖神鏈穿骨,法術封口,法器遮目,不能言語,不可窺物,終此一生再無新事,隻能受刑。”
她揚起腦袋,直直看向章琺,毫不露怯,毫不退讓,語氣愈發輕柔:
“他們將死一次,丹堂便醫一次。待他們的血落滿刑山之時,我便允許他們死。”
滿堂靜默,不少是被嚇得。
這狠絕的話若是由宋翩躚或章琺來說,大家都是見過世麵的,消化一下也就接受了,可鬱儀……鬱儀不是嬌嬌惹人憐的仙子嗎??
這——這應當是被氣極了吧?大家下意識地找到合理解釋,也是,換成他們麵對如此情境,恐怕也要性情大變。
鬱儀聲音越柔越輕,越讓人覺得可怖,尤其唐淼,見平日最甜美溫柔的師姐突然跟玉麵煞神似的,忍不住搓了搓胳膊。
曲航渾身直顫,死死瞪著眼前少女,雙目紅脹,好狠毒的小畜生!當初就該直接殺了她……直接殺了她就什麼事都沒了。
他心頭起了殺意,張口便要咒罵,心就傳來撕裂感,仿佛有人用手要生生將他一顆心活活撕開,曲航登時失了一身力氣,痛到說不出話來,縮成一團肉。
可鬱儀所說的極刑,要比這點疼痛再難捱百倍!饒是曲航思及以後都幾欲昏厥,而他身旁的曲希蓉早就在聽清鬱儀要求時驚叫一聲,當場暈了過去。
嗒。
一滴冰冷刺寒的雨打在曲航臉上,他猛一激靈,在劇痛之餘清醒了些。
這滴雨落下後,漫天雨水潑滿昌平台。
隔著喧嘩吵鬨的雨聲,他模模糊糊聽到章琺的聲音:
“……就依你罷,我會令刑人辦妥。”
曲航聽到這句話,再也承受不來,徹底昏死過去。
宋翩躚原本想拿來曲航的處置權,卻不曾想鬱儀先一步提出了要求。章琺答應鬱儀,宋翩躚並不意外。
一來,這裡顯然有安撫之意,如今淩雲宗隻有宋翩躚和他兩位渡劫,他威壓重,而岱淵峰正博了宗門上下的好感與同情,若真有了衝突,誰也討不了好去。章琺滿心都為宗門,不會讓此事發生。
在私情上,他應會偏向振興淩雲宗的人才,在曲航並無特彆長處的情況下,對曲家這種毀了淩雲宗大能的小人苛待三分,善待他們的子女三分。
宋翩躚衡量著兩方關係與權益,在昌平台弟子都散去後,與章琺入殿密談。
一刻鐘後,召眾內務長老入殿。
一時辰後,宋翩躚已然成了淩雲宗的代宗主,暫領宗主職勞。
她對這個結果還算滿意,畢竟她是為了完成“掌控淩雲宗”的任務,而不是如曲航這般眷戀宗主權力。根據她此前的任務經驗,拿到這個代宗主職位後,她的任務完成度應該不錯了。
還算順利。
宋翩躚腳下鬆快些,她第一個走出殿門,目隨心動,看到了鬱儀。
主峰殿前是一處空曠庭院,隻有一株開山祖師親手植下的老樹,常年有人打理,鬱鬱蔥蔥。
此時雲開雨霽,樹被水洗過,愈發靈秀。
鬱儀站在樹不遠處,雙手執著把收起的朱紅羅傘,仰著腦袋專注地看。
她腳邊地上淺淺覆著層水,小貓蹲在一塊淨石上,伸爪子撥弄著水光裡鬱儀的身影。
宋翩躚靜靜看了兩息,走出兩步,喚她:
“鬱儀。”
鬱儀應聲回頭,眼睛澄澈乾淨,仿佛也被水一齊洗過了似的。
她背著手,將傘也一齊藏在身後,傾身看宋翩躚,頭一歪,抿出個極淡的笑,像雨水劃過般,隻留一點痕跡。
宋翩躚走近,牽起鬱儀的手:
“走,我們回去。”
“都妥當了?”
宋翩躚頷首。
“日後一段時日,淩雲宗的主峰會是岱淵峰。”至少在她們任務成功前。
行至岱淵峰時,鬱儀問:
“你……可會覺得我太過狠毒?”
“嗯?”
宋翩躚原本正在思索淩雲宗的內務安排,聞聲看向鬱儀,見鬱儀眼也不眨地盯著自己,仿佛接下來這個答案極為重要,宋翩躚這才明白鬱儀在指什麼。
天上又有雨滴自雲層墜落。
宋翩躚將傘拿來,纖長的手指沿著傘柄推開朱紅描金的圓圓一方天地,遮在兩人頭頂。
宋翩躚執傘,便無法牽鬱儀,鬱儀抱著她臂彎,還在等答案。
宋翩躚先帶著她繞過一叢開得正豔的月季,才道:
“不會,你安心便可。”
“為何不會?”鬱儀追問。
宋翩躚駐足,看向鬱儀。她有很多理由來解釋這件事,但看著鬱儀眼底藏著的脆弱不安,宋翩躚猶豫了瞬,選擇了最不理智、最如癡如狂、同時也是最讓人安心的那種。
“因為你是我的主人。”宋翩躚宛如輕歎,“無論你做出什麼決定,我都會接受。”
頭頂傳來悶悶的零落雨聲,潮濕的氣息再度蒸騰而起,急驟雨水自傘沿滾上一圈,再滑下。
因為你的我的主人,無論你做出什麼決定,我都會接受。
鬱儀將這句話翻來覆去咀嚼了遍。
“謝謝你。”鬱儀語氣很輕。
宋翩躚一怔。
這種時候,鬱儀不是該撲到自己身邊撒嬌嗎?
在宋翩躚的注視下,鬱儀伸手接雨,雨如破碎的珠玉擦著她手腕落下,墜在她手中,又從指縫溜走,隻留一片涼意。
她謝宋翩躚毫無保留的縱容,更謝她誘人沉淪的溫柔。
自從她在這個世界的床榻上“醒來”,看到窗欞邊的替命傀儡起,從始至終,一切都是宋翩躚帶給她的。
宋翩躚不止是替命傀儡,不止是她的武器,也不止是她魂牽夢縈的情人。
她給予自己的,遠比這些實質的東西多得多。
那些細細綿綿、慷慨大方、又總恰到好處的溫柔,藏在她一舉一動中,如春雨潤物細無聲。直到某個時刻,才恍然發覺,自己早已沉淪其中,被她感染得徹底。
鬱儀沒有跟任何人說起過,她曾想過自己重新擁有力量後要做什麼。殺了曲家人是一定的,之後呢?要如何跟這個對自己一家漠視得如此徹底的宗門相處?
鬱儀對淩雲宗談不上恨,但遠遠說不上愛,她對淩雲宗的感情早已被曲家人摧枯拉朽般摧毀得徹底。
說是遷怒也好,恨屋及烏也罷,她無法像自己的父母那般,熱衷於建設整個宗門,全心全意地庇護弟子。鬱儀做不到再喜歡上生於此長於此的宗門,更不想做。
可思及拋棄淩雲宗,又像失了根,拋卻了父母心之所係的存在,腳下虛浮著。
但在今日,在萬千修士齊齊追思自己的父母時,鬱儀想,為了他們一時半刻的緬懷,為了他們凝望天地一方舟時眼中閃爍的微光,為了他們對已逝之人的惋惜思念,她對淩雲宗,好像重新有了一星半點的歸屬感。
鬱儀在這刻恍然明白,她的重生,似乎才剛剛開始。
那些潤澤萬物的溫柔春雨,滴答滴答,綿綿密密地落在焦黑乾涸的土壤上,一點點地耐心浸潤、軟化,終將澆灌出最柔軟的花來,輕輕搖擺,雀躍不已。
是宋翩躚讓她重獲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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