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蒙吉州的最後兩天,芒安石和水長樂選擇在酒店度過。
芒安石點了數十道菜,讓服務生送到套房。服務生驚喜之下又百般確認,真的要那麼多食物嗎?
芒安石並未打算暴飲暴食。
服務生隻能看到空蕩的房間,而此刻,芒安石的身後,站著烏壓壓的一群鬼。
打發走服務生,芒安石將精致的飯菜一一剝離靈體。
水長樂:“這就是傳說中的‘上路飯’吧。”
眾鬼:……
能不能不要破壞雅興。
芒安石看著眾鬼中為首的青年:“鴨蛋,我當初答應你們的事情,已經全部辦到了。吃完這頓飯,你們可以早日上路了。”
鴨蛋點點頭。他今日特地打扮了一番,穿著一身略顯騷包的水藍色西裝,還戴了一頂寬簷帽,遮擋住自己四分之一殘缺的頭顱。
鴨蛋原以為,芒安石的報複,是讓阮嶽失去自己苦心經營的江山,可沒想到,芒安石比他所想的更狠。
芒安石給阮嶽種下了夢蠱。
夢蠱,中蠱者會在睡夢中,進入下蠱者所創立的夢境。
有人下給自己,去圓人生所追之不及的美夢。也有人下給他人,在夢中進行心理暗示,從而在對方夢醒後,達到自己的目的。
一般而言,夢蠱是一次性的,作用於一場夢境。
然而芒安石的夢蠱非同尋常。
當初芒安石幫某權貴驅鬼後,權貴讓芒安石任意在其古董庫挑選一件物品。芒安石選了最不值錢的清朝錦盒,權貴隻當他客氣,卻不知道,他看中的便是錦盒中那團灰色破繭。
這是一枚吸收了千年天地精華而成的夢蠱,其可以讓被下蠱者每次入夢,都進入下蠱者製造的夢境中。
芒安石讓所有怨恨阮嶽而不願轉世的鬼,闡述自己想要報複阮嶽的方式,將其一一製作成夢境,置入夢蠱中。
眾鬼們或許怨氣太深,也或許報複的渴望太深,每個人都有多種多樣報複的方式。芒安石也不勝其煩,悉數全部製作進夢蠱。
阮嶽被種了這枚夢蠱,往後餘生,隻要他閉上眼睛,進入睡眠,就會開始隨機進入一個夢境,反反複複,不死不息。
眾鬼們都從希望阮嶽早日“死於非命”,到如今祝他“長命百歲”。
鴨蛋看著芒安石。
對方絕不是一個善茬,但他們身上都無利可圖,他一直納悶芒安石為何要幫他。如今快要離開人世,鴨蛋忍不住將疑惑問出口。
芒安石將倒好的獼猴桃汁遞給水長樂:“我不是說了嗎?想積點德,攢點福氣。”
眾鬼們對他又敬又怕,也有大膽的打趣道:“像您這種人,想要什麼還不是手到擒來,還需要攢福氣嗎?”
芒安石沒有回話。
眾鬼們見對方沒有和他們其樂融融的打算,識相地噤聲了。
酒足飯飽,心願已了的眾鬼們排隊上路。
那些怨氣太重,靈力太高的厲鬼,則由芒安石幫忙超度。
這一超度,便到了晚上。
鴨蛋是最後一個,他看了眼一旁百無聊賴,邊吃羊排邊看財經新聞的水長樂,大概領悟到什麼。
“你是個好人。”鴨蛋對芒安石道。“願你能心想事成,但人是不能勝天的。”
芒安石麵無表情,沒有回答,隻是繼續擺起法陣。
很快,鴨蛋同之前的鬼一般,變成熒光,像無垠的天空飛去。
“終於結束了?”水長樂伸了個懶腰,仿佛忙碌一天的人是他自己。
芒安石看了眼窗外:“還差一個。”
水長樂遞過桌邊用錫紙包好的羊肉串:“肚子餓了吧,試一試,我用靈力加熱的長樂牌肉串。”
芒安石握住錫紙團的手一抖,麵色複雜:“你已經能升溫了?”
水長樂點頭,他也是中午嫌棄礦泉水過於冰涼,又不想用酒店的燒水壺,誰知他想喝溫水的念頭一冒出,瓶中的礦泉水竟然咕嚕咕嚕沸騰起來。
“這不重要,趕緊吃飯。”水長樂催促道。
芒安石囫圇地咬了幾口。
“好吃不?”
“還行。”
水長樂看對方一副索然無味的消沉模樣,隻當芒安石超度亡魂一天過於勞累,不再添亂,貼心地幫他端茶倒水。
在芒安石吃完最後一串羊肉串後,窗台外飄進了老熟人,女鬼劉姐。
芒安石眼眸沒溫度:“還以為你要爽約呢。”
當初,芒安石和劉姐約好,允許她在人間呆一段日子,等確保孩子能健康成長後離開。
芒安石:“女孩已經被收養了,男孩也有社會人士扶助。你該走了。”
劉姐眼淚婆娑,懇求道:“可不可以,讓我再去看眼女兒?”
芒安石並未被淚水打動:“我幫你調查過收養女兒的人家,很清白,人很好,你不用擔心。你這般明日複明日,永遠沒有儘頭。你今天想看她收養的人家怎樣,明天就想看你女兒上學堂習不習慣,後天就想她的戀愛對象合不合適,然後你是不是還要操心她的工作?婚姻?”
芒安石說著,也不知是自覺殘忍,還是想到什麼,側過頭,沒與女人對視。
“人鬼殊途,你們這一生母子母女緣分就到這了,接受命吧,不要逆天而行,否則隻會給雙方帶來更加糟糕的後果。”
劉姐站在原地,眼淚在臉頰上彙成了海。
水長樂窩在沙發上,終究於心不忍。
女人的眼神,讓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這個世界上,最全心全意愛自己的人。
她當初被病痛折磨到形銷骨立時,依然頑強地活了兩年,連醫生都覺得不可思議。他知道,她是放不下自己。
水長樂看向芒安石,懇求道:“要不就去看劉姐女兒一眼吧?”
芒安石沒說話,甚至沒回頭,視線始終落在花紋繁複的牆紙上。
“看一眼就離開,說到做到!”水長樂做了個發誓的動作。
芒安石沒回頭,隻傳來一聲夾雜著無奈和自嘲的笑聲。
==
比起蒙吉州的天寒地凍,春城正如它的名字,四季如春。
明明是最冷的一月,街上行人依舊是輕薄的長衫。
在芒安石的帶領下,劉姐見到了收養自己女兒的家庭。
確實如芒安石所說,是一對很淳樸善良的夫妻。能在這種家庭環境中長大,女兒一定是幸福的。
“人也看了,心願了結了嗎?”
走出收養夫妻所在的小區,芒安石停住腳步,看著身旁一步三回頭的女鬼道。
女鬼雙掌揉搓著:“今天是除夕了,我可不可以陪女兒過完這個春節?”
芒安石眯起眼:“你答應過,看到收養人家後就離開。”
劉姐將目光探向水長樂,她知道,隻有水長樂說的話才有分量。
水長樂輕歎一聲:“劉姐,長痛不如短痛吧。再說大過年的,你一個鬼在人家家裡過,如果磁場有個混亂,夫妻不小心看到你,嚇暈過去怎麼辦?人和鬼,終究是沒有未來的。早日投胎,或許來生,你們還會有緣的。”
水長樂說著,喉嚨卻有些發酸。
他記得母親去世時,也有人安慰他,母親會投胎,還會再遇見。
早熟的他心底清楚,唯物主義的世界,並不會有輪回,人消失了便是消失了。可在那幾年,他還是會在閒暇時胡思亂想,觀察著路上行人抱著的嬰孩,奢望著會有嬰孩笑著對他說——“寶寶,你還好嗎?”
見水長樂不再幫自己說話,劉姐清楚,她確實無法再留在人間了。
芒安石遞了張歸寧符給她,能讓她去黃泉路上更加順暢。
劉姐握著符文,強忍著眼中積蓄的淚水。“以後還請你們多多照顧我的一雙兒女。”
芒安石點頭:“會的。”
劉姐清楚對方是言而有信的人,稍稍放寬心。
她轉過身,在離開前又忍不住回頭,詢問芒安石:“我下輩子,真的還能遇見我兒子和女兒嗎?”
芒安石沉默。
過了輪回道,所有前塵往事儘了,沒有例外。
那些民間話本裡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後依然念念不忘的愛情故事,終究隻是話本。
芒安石最終還是撒了個善意的謊言:“會的,你這一生一心向善,一定能心想事成的。”
女鬼含淚點頭,在芒安石的祝福中,散成了一團熒光。
水長樂看著熒光消失在天際,沒有緣由的悵然若失。
告彆是讓人難過的事情。他記得長他一輪的同事說過,剛當老師的那幾年,根本不敢參加學生的“散夥飯”。因為他們都清楚,有些人說再見,便真是這輩子再也不見了。
等到水長樂回過神,卻見身旁的芒安石蹲下身,額頭直冒冷汗。
“你怎麼了?沒事吧?”
芒安石捂著肚子搖頭:“沒事,有些胃痙攣。”
水長樂想起曾經看過的偏方,手撫上了芒安石的大腿。
“你……你乾嘛……”芒安石一個哆嗦。
“按壓梁丘穴,可以舒緩胃部疼痛。”
芒安石沒再躲避,坐在地上,任由水長樂的手指在自己大腿的敏感處按壓。
清風徐徐。
路過的人們看不到水長樂,隻看到俊美的青年坐在馬路邊,似乎在欣賞藍天白雲,好不愜意。
==
除夕夜。
當芒安石一人在酒店開房時,前台女服務生的表情十分詫異。
“您……一個人嗎?”女服務生沒忍住,將不探尋客人**的職業操守丟在腦後,關切地詢問道。
芒安石“嗯”了一聲,看著身旁哼著新年歌曲,神采飛揚的水長樂。
女服務生見芒安石麵容俊朗又穿著體麵,腦補了一出小少爺除夕被逼婚離家出走的大戲。
春城的酒店無論房間內裝潢如何,窗外的風景都極美。
芒安石入駐的酒店,數百米外便是春城最大的湖泊,此刻,朝霞漫天,湖麵也被印得瑰麗無雙。偶有鷗鳥飛過天空,愜意如世外桃源。
“先把胃藥吃了。”
一進房間,水長樂便催熱了小吧台的礦泉水,遞給芒安石。
酒店裝修得極有民族特色,深得水長樂喜歡。客廳有小壁爐,能煮茶煮湯。酒店還特地送了一份本地特色菌湯,四溢的香氣,讓房間少了標準化的冰冷,多了幾分人情味。
水長樂打開電視,準備收看一年一度的春晚。也不知在神域世界裡,春晚會不會是熟悉的老麵孔。
芒安石吃完藥,打開手機,點了桌外送的年夜飯。
等年夜飯的閒暇功夫,水長樂問道:“你接下去有什麼打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