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將最後一點殘霞吹走。
坤寧宮內似乎也一下變得寂靜了。
水長樂將視線從天邊拉回,這才發現,身著錦衣的男人不知何時坐在屋內,正在擺弄燈盤,宮女太監皆已退出屋子。
“皇上。”水長樂不卑不亢道。
銅製的樹形燈縱橫交錯延展開,燭光密集,讓人看不清燈旁芒安石的表情。
許久,芒安石忽然問道:“長樂,在你心裡,我是個怎樣的人?”
水長樂輕笑一聲:“年輕有為,治國有方,雄才大略,今後必將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芒安石:“皇後就不能說點真心話?”
水長樂踱步至對方身旁,坐在燈具另一側:“皇上隻是做了皇上該做的事情。”
又是許久的沉默,直到漆黑的天空綻放出數朵煙花。
芒安石:“洛昭儀和顧安因為心中有愧,不願牽連旁人,在牢中自決了。念在顧家三代忠良,洛昭儀兄長結交態度良好,朕會好生安葬他們的。”
水長樂垂眸,沒說話。
“想來皇後也是被奸妃和奸臣所欺騙,若皇後心中有冤,自可申訴。”芒安石的語調聽不出情緒。
水長樂沒有抬頭:“長樂有負聖恩,其罪當誅,幸得皇上仁慈,方可保住項上人頭。長樂自不會不識抬舉,會在這深宮中好好反思贖罪,為北齊、為皇上祈福。”
又是許久的僵持。
芒安石站起身,沒再說話,隻是意味深長地和水長樂對視許久,方才走出坤寧宮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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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家戲苑結束了一天的宮中獻演,趕著長長的車隊出宮。
馬家班這一年來迅速擴充,招了好幾批新人,朝霞兄妹便是其中之二。
妹妹小霞記憶力超群,她坐在沒有遮擋的板車上,看著身後裝道具的木箱,眉頭深蹙。
“哥,哥。”小霞用胳膊懟了懟一旁坐著便能打瞌睡的哥哥小朝。
“到了?”哥哥迷迷糊糊睜開眼。
小霞搖頭,指著身後的車子小聲道:“哥,這兩箱子來時我看過,是兩空箱,我還納悶為何特地帶上。可你看現在地上的車轍,顯然是裝了重物了。”
小霞想到什麼,用細微如蚊子般的聲音道:“該不會馬班主從宮中偷東西了吧?”
小朝給了妹妹一毛栗:“彆想有的沒的,這是皇宮。”
很快,車隊離開巍峨的皇宮,緩緩駛入市集。
空曠的青石板路上已無行人,隻有天長節長明的紅燈和高門大院中傳來的狗吠。
小霞昏昏欲睡,卻又有不著床無法入眠的毛病,看著身旁已經睡如死豬的哥哥,心生豔羨。
忽然,小霞一激靈。
因為她看到,身後那裝運著兩箱道具的馬車忽然脫離車隊,駛入了一旁的深巷中。
小霞剛要叫喚提醒,卻見道具車後緊跟騎馬的,正是馬班主。馬班主目視前方,照常前進,默不作聲,麵色威嚴,仿佛中間那輛道具車是輛幽靈車一般。
小霞揉了揉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道具車消失在巷道儘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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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安再度睜開眼時,視野內一片漆黑。
他努力回憶著斷片的記憶。
他在牢房中和洛清澄互訴衷腸,仿佛要講儘這一生的情話。
而後監獄看守率著人重新回來,將酒壺遞給他們。
他和洛清澄握著酒杯,恨不能是交杯酒,隻能將萬般愛意全化在酒水裡,一飲而儘。
那毒酒沒有燒心灼肺的痛,看來芒安石還是留了情麵的。
之後他便不省人事了。
所以他現在,是在地府嗎?
顧安伸手觸碰黑暗,卻發現空間逼仄。
他年幼時常和芒安石抓麻雀,用一口黑鍋墊根樹枝,樹枝上綁上細繩,黑鍋下放著米糧,等到麻雀食糧,便拉動樹枝,抓住麻雀。
此刻他感覺,自己就像被黑鍋扣住的麻雀。
半晌,在沒有看到黑白無常,牛頭馬麵,又結合身下晃悠悠的顛簸感,手碰四壁的觸感後,他終於得出結論。
他在一個長條形的木質容器中,或許是棺材,或許是木箱。
箱子被安放在馬上上,正在經過一條尚算平穩的青石板路。
顧安的第一個想法是——那毒酒失效了?
毒酒藥性不佳,所以他還活著,但其他人不知道,以為他死了,將他放於棺木中,準備找個荒郊野嶺埋葬?
顧安頭腦風暴中。
他不能高呼,因為這會暴露他還活著的事實,恐怕還沒等他爬出棺木,便會被人一榔頭擊殺。
可若他默不作聲,任憑對方將自己下葬,自己恐怕要被活埋。
正在進退兩難之時,顧安感覺到馬車停了下來。
有一會,他聽到有人擺弄木箱的聲音,似乎要打開這棺木。
顧安急忙屏住呼吸,閉合雙眼,裝作假死模樣。
雙眼緊密的縫隙中,他還是能隱約感覺到,有燈火的亮光照入。
“奇怪,還沒醒嗎?按理說藥效早該過了啊?”有聲音在顧安耳旁響起。
顧安心中浪濤翻滾,那分明是洛清澄的聲音。
顧安不管不顧地睜開眼,什麼陰謀、什麼恐懼,全部拋到九霄雲外。
視野中,一張全然陌生的臉笑意盈盈地看著他,映著火把的火光。
可顧安一眼便識出,眼前人是洛清澄。他坐起身,想也沒想,一把擁住心上人。
很久,直到有粗獷的嗓音在一旁提醒:“彆磨蹭了,準備一下,天亮便出城。”
一炷香後,顧安和洛清澄坐到一輛舒適的馬車上。
顧安已被易容成一體型肥碩的富賈,而一妙齡女子正在幫洛清澄喬裝打扮。
顧安看著窗外寂靜的街道,通宵的燈火,依舊有些發懵,沒忍住道:“到底怎麼回事?”
洛清澄笑了笑,沒再隱瞞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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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回到洛清澄去找水長樂商議“私奔計劃”那天。
水長樂不緊不慢地喝了口茶:“所以,顧安的計劃是用假死藥騙過皇上,然後你們遠走高飛。”
水長樂表情十分淡定,仿佛在聽話本,而不是十惡不赦的後妃與臣子通/奸私奔。
洛清澄點頭,毫不見外地將水長樂桌上的核桃酥掃蕩乾淨:“那假死藥顧安實驗過,萬無一失,藥效期間毫無活人生氣。不過我還是覺得,這計劃太過粗淺了,因而我寫了個二重劇本!”
“二重劇本?”
洛清澄點頭:“隻是私奔,太沒格局了。況且我們兩出宮後,也需要有人庇護。所以我想到兩個人。”
“誰?”
“你父親,還有我兄長。”
洛清澄將自己“再現南瀟,化身神跡,助力兄長奪權”,以及“水將軍與洛昭和心照不宣,鞏固兵權”的計劃說予水長樂。
水長樂一邊重新衝泡茶水,一邊道:“你這二重劇本,打算瞞著顧安?”
洛清澄點頭:“顧安是個純粹的讀書人,雖然多謀善斷,卻不是善演戲之人,況且心中多有三綱五常。他或許能同意我的計劃,卻很難不露餡。以防萬一,我決定瞞著他。”
水長樂點頭,果然是知心不過枕邊人,洛清澄對顧安的畫像和原書一樣,十分精準。
水長樂調侃道:“你就不怕顧安知道真相後生氣?”
洛清澄沒好氣:“反正都是一條賊船上的螞蚱,他若氣不過,大不了計劃敗露,我跟皇上說是我強迫他的,強搶名相,他清清白白。”
水長樂笑出聲,將沏好的茶遞給洛清澄:“你這二重劇本雖好,卻有很多缺漏。”
“缺漏?”洛清澄不解。
“其一、芒安石這人,生性多疑,我不認為,假死藥會騙過他。”
洛清澄:“可人都死了,他難道還要鞭屍?”
水長樂:“他是不會鞭屍,可未必不會在屍身上做文章。比如認定你是被奸人下毒,以為你平冤的名義,讓大理寺將你解剖?”
洛清澄:……
水長樂:“亦或者美名其曰你是南瀟和親的妃子,身份高貴,切不可草草下葬,而要灌水銀,封七竅,保持屍身完美?”
洛清澄:……
水長樂:“再或者更簡單一些,直接把你火化了?總之讓你在無痛無感情況下,不知不覺離開人世。”
洛清澄:……
洛清澄:“在你口中,這皇帝跟變態一樣,你是怎麼淡定地睡在他枕邊的。”
水長樂心道,咱大哥彆說二哥,你在原書裡還不是在鬼門關裡三進三出依然和這男人糾葛不清不能自拔。
水長樂繼續道:“其二,你說要“借屍還魂”,助力兄長奪取帝位,更不可行。”
“為何?”
“你若出現在南瀟,搞死而複生這一套,騙得過生性善良的黎民百姓,可騙不過老奸巨猾的芒安石。他不會求深究,隻會認定所有人都在愚弄他,屆時有參與無參與的人都會受牽連,波及麵更廣。”
水長樂頓了下,揣摩著原書裡芒安石的心境:“或許芒安石怒急攻心,便會傾舉國之力踏平南瀟。南瀟如今局勢動蕩,百姓已受到七子奪嫡波及,民不聊生。若再來戰火,隻會妻離子散,生靈塗炭。”
洛清澄沉默,她和兄長與他們的父皇母後不同,有普世之愛,不願為一己私欲,看哀鴻遍野。
“其三,你不了解我的父親,水大將軍。他不是個重權勢之人,他多年來率軍征戰,是為了百姓能安居樂業,北齊能政權穩定,而不是反過來,利用戰爭來鞏固他的軍權。”
原書中,皇後的父親一直是水長樂最惋惜的角色。他忠義,甚至於愚忠。明明權傾朝野,卻不曾有過一絲篡位之想。
如此一個忠君愛國,體恤將士,百姓愛戴的大將軍,最終卻因功高震主,讓皇帝容城設計殺害,而他的三個兄長因不滿父親冤死,起兵造反,最後也慘死於亂箭之下。至於原書中的皇後,於冷宮度過餘生,晚景淒慘。
洛清澄雙手托腮,一臉沮喪:“那怎麼辦?我還自以為想了個絕頂妙計。”
水長樂將茶水添滿,不急不緩道:“你這二重劇本,挺好,不該浪費。”
“你剛才不是說行不通嗎?”
“是行不通,但我們可以讓皇上相信這劇本。”
洛清澄一臉迷茫:“相信這劇本。”
水長樂點頭:“對,以皇帝的多疑,隻有這場戲起承轉合演完整了,你們徹底死了,他才能放得下心。”
洛清澄揪著自己散落的碎發:“我怎麼越聽越糊塗了?”
水長樂的手指沾了點茶水,在桌上畫了一個圓:“這個圓,就是我們讓芒安石看到的二重劇本。”
說著,水長樂又在圓外畫了個大圈,構成了同心圓:“而實際上,我們這是一個三重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