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後,大概過了半月有餘,小飛發現,皇上好像又逐漸恢複了正常。
正常的一日餐,正常的起床洗漱,正常的早朝,正常的和百官商議國事,除了每年的選秀被無限期的停辦,除了皇上依然還去人去樓空的坤寧宮。
太監總管總覺得,一切似乎沒變,又似乎哪裡變了,悄無聲息,潛移默化。
那天皇上又一如既往地帶著菜肴酒宴來到坤寧宮。
或許是忘記了,皇上沒有像往日那般喝退下人。
小飛小心翼翼地伺候左右。
皇帝喝著悶酒,一壺接一壺。小飛終於看不下去,冒著會惹怒天子的危險上前道:“皇上,不能再喝了。”
皇帝醉眼朦朧地看著他:“他可以為我擋刀,差點為我而死,他是愛我的,對吧?”
小飛不明所以,隻能一邊順著皇帝的話,一邊順走桌上的酒瓶。
皇帝:“既然他愛我,為什麼要拋棄我,讓一個人苟活於世?”
小飛忙道:“萬歲爺肯定是要壽比南山的。”
皇帝:“我沒辦法相信他不愛我,可是他卻那麼殘忍。”】
水長樂抿著唇。
若讓他來回答皇帝關於愛與不愛的問題,他可以告訴他——不愛。
對於《一品捉鬼師》裡的芒安石,他有虧欠之心,因而在看到皇帝芒安石時,他也產生了情感轉移。
然而當他認識到,他們之間除了一樣的五官外並無關聯,這份情感寄托便逐漸消退。他雖未有過戀情,但他清楚,陰鷙、心機、深沉、毒辣,都不是他會心動的類型。
可如今他發現,皇帝芒安石和他所認知的類型全然不同。
比起愛或不愛,此刻更多的是愧疚。
【安定十年。
結束了皇家祭祀,容城孤身一人來到皇後陵園。
他帶了所有水長樂生前最愛的吃食。
他將酒倒於墓前。
“長樂,你還好嗎?”
“長樂,我到今天還是想不通。”
容城他想不通。
他知道水長樂是個喜歡將心事藏於心中的人,
他知道水長樂是個說得少、做得多的人。
就比如陳嬤嬤的事件,若他不問,水長樂便也不解釋分毫,哪怕被他人誤解造謠。
他知道水長樂心軟得一塌糊塗——
會替後宮妃子求情,會替陌生青年求情,會因為濫好心被小乞丐纏上;
他知道水長樂是個能謀善斷,從而做出最有利選擇的人。
一場本不仁不義的私奔,他將洛清澄、顧安,甚至洛昭和和水將軍都照顧到了,甚至還有南瀟和北齊。
可他考慮了所有,為何唯獨沒有考慮他容城?
或許他考慮了。
他給了他一個忠肝義膽的良將,給了他邊境的百年安穩。
可他容城需要的,從來不是這些。
“長樂,我好想你。”
運籌帷幄的帝王在這一刻,眼淚奪眶而出。】
屏幕外,水長樂抿著唇。
後文中,所有人都同他預設一般的活著。
洛昭和是個賢君,南瀟和北齊皆國泰民安,因簽訂了百年友好協議,兩國並不因國力強盛而起攻掠之心。
水大將軍沒有蒙受不白之冤,也沒有戰死沙場,七十高齡時終於掛靴服老,頤養天年。
洛清澄和顧安成了一對神仙眷侶,隻是洛清澄的性子,除了前兩年低調蟄伏,第年開始又不安分。好在兩夫妻也就是行俠仗義,斷點民間懸案,沒弄出大幺蛾子,在江湖上頗具美名。
他的丫鬟綠粵也許了一好人家,小丫頭出了宮愈發嘴硬心軟,好在水兄找的男兒人靠譜,給她做依靠,才沒吃虧。
所有人都挺好的。
包括皇上。
國富民強,河清海晏,百姓愛戴,百官擁護。
可文字騙不了人。
【安定四十一年,夏。
北齊帝王容城立遠房侄子容墨為太子。
當夜。
容城帶著一壺酒,來到了久未踏足的坤寧宮。
儘管吩咐宮人每日打掃,但因不許他人動宮中一草一木,導致門窗家具在歲月的洗禮中,都已消退了昨日光華。
容城推開殿門,年久失修的木門發出咯吱的響聲。
容城憑窗而坐,他記得水長樂最喜歡坐在這個位置上看雲。
在他走後,他也學著他的模樣,坐在這裡看雲卷雲舒。雖然看了十多年,他還是不懂其中樂趣,就像他看不懂水長樂。
今夜星光璀璨,每一顆都很亮。
他想起曾經和水長樂說過,每一個死去的人都會變成天上的一顆星。
所以哪顆是你呢?
容城的視力已不如年輕之時,逐漸開始兩眼昏花,但他依然能分辨出最亮的一顆,在坤寧宮的東麵方向。
“那一定是長樂吧?”他想。
而後他很快否認了自己。
以長樂的性格,定然不喜歡張揚,不顯山不露水才是他的風格。
那他真的挑不出,哪一顆是長樂呢?
容城忽然想到很多年前兩人的對話,畫麵似乎都褪色了,聲音卻依然清晰。
“可是天上星這麼多,如何分辨哪顆是誰呢?”
“所以下葬的時候要特彆一些,比如去禦膳房討要八對天鵝翅膀,放在身下。”
他至今也不懂,水長樂為何要放翅膀,可他莫名覺得,這想法有趣極了。當年安葬時,他便讓人在棺木中放了天鵝翅膀。
容城看著夜空,可這星星裡,也沒有哪對長了翅膀啊。
也或許,他現在看不到?
容城喊來了太監總管小六子。
小六子是小飛的徒弟,前幾年小飛告老還鄉,出宮享清福,小六子接替了小飛的位置。
“皇上,有什麼吩咐?”
容城道:“幫我把之前準備的遺詔拿來,我要添幾筆。”
半炷香後,小六子看著新加的一條,一頭霧水——棺木中放八對天鵝翅膀,這是什麼習俗?
小六子沒敢多問,他繼承了師傅不該知道彆知道的人生格言。
將下人遣退後,容城躺到坤寧宮的床上。
他摸著身旁空蕩的床位。
那人會在睡前給他講深宮鬨鬼的故事,以至於他在數十年後還會掛念。不是掛念故事本身,而是在想,既然故事裡都會有亡妃鬨鬼,為什麼坤寧宮卻安安靜靜,連一點讓他念想的機會都不給。
容城慢慢閉上了眼。
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先後拿著毒酒,怨毒地看著他:“這一生永遠不會被人真心對待。”
他笑道:“不,我已經找到對我真心相待的人了。”
說罷,他牽過身旁水長樂的手。
先後神色困惑。
他側過頭,卻見身旁人的身子漸漸變得透明,到最後,如同水中的倒影,散成漣漪。
他瘋了一般在宮中尋找,陽光穿過宮牆,沒有溫度。
他的視線忽明忽暗,好像隻跑了一會,又好像跑了很多年。
一直到水長樂的身影出現在一片晴空下。
他笑了,滿是喜悅地奔向對方。
可就在他要碰觸到對方時,對方消失了。
世界也變得一片漆黑。
他隻能看到腳下的地板漸漸裂開,像是碎鏡的紋路延伸開來。裂紋下方,是無儘的深淵。
可他已經不想逃了。
長樂,你為何要把我救贖,又要把我推入萬劫不複。
我累了。
翌日,太監總管小六子同往日一般,端著參湯來見皇帝。
難得皇上仍在床上。
“皇上,皇上。”
小六子輕聲呼喚,卻沒有回應。
小六子又喊了幾聲,將參湯放到桌上,來到床邊。
片刻後。
宮殿的門被推開,撕心裂肺的聲音響徹坤寧宮。
“皇上駕崩!”
安定四十一年八月十二日,一代聖君容城崩於坤寧宮。】
【全文終】
當【全文終】字出現時,水長樂的視線已經模糊一片。
水長樂你真的挺不是個東西的。他對自己說。
雖然完成了構建,雖然拿了高分,雖然這個結局完全不是他故意,雖然在看這書前他對芒安石的心思一無所知。
可他的的確確、深深地傷害了一個虛擬人物。
水長樂沒再看評論區,關掉屏幕。
那晚,水長樂做了個夢。
夢裡,芒安石置身於懸崖峭壁之上,身下是萬丈深淵,全身上下隻靠纏在腰上的一根細瘦藤蔓支撐。
這時,崖壁之上忽然傳來聲音:“這一生永遠不會被人真心對待。”
芒安石聲嘶力竭:“你胡說,你看這藤蔓就真心對我。”
崖頂的聲音冷笑道:“那你問問,他叫什麼名字?”
芒安石雙手輕撫著藤蔓:“你叫什麼呀?”
“我叫水長樂呀。”藤蔓回答“我隻是在利用你呐。”
藤蔓說罷,放開了芒安石。
轉瞬間,芒安石便跌入萬劫不複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