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月端茶的手一頓,不可思議。
他署名的歌很少,僅有首,一首是給當紅女歌手VIVA的,兩首是給電視劇主題曲的。至於他沒署名的歌,他都記不清了。倒不是數量多,而是他不願意回想,每次窮困到走投無路,他才會出此下策。
“你的個隊友,我也考察過,不是說不能走這條路,隻能說,相對你而言,太過平庸。”男人用最平淡的語氣說著最殘忍的話。
門口,曾雪躲在門框邊,捂著嘴。
男人見曾月沒表態,便也不再拐彎抹角,單刀直入道:“我隻想簽你一個人。”
曾月沉默。
男人笑了聲,他見多了這種場景,沒被現實撞得頭破血流的年輕人,都會有些“手足情深”“朋友大過天”的可笑想法。
“我直接明說吧,樂團組合並不符合當下潮流,在樂團裡你是鍵盤,可實際上,在唱功、感染力和音質上,你都遠勝於身為主唱的曾雪。而且你的外貌條件非常優越,正是當下市場十分追捧的類型,而你的個隊友,外形條件上確實一般。”
男人自顧說著,拋出極具誘惑力的條件。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給你打造全能型實力偶像歌手人設。一年一張專輯,合作的都是世界頂尖團隊,MV、宣傳等,也全都按照頭部藝人的水平給。”
見曾月沉默,翁青鬆再下一城:“如果你不願意,那我隻能和你們簽分約,條件可是千差萬彆,你自己想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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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翁迪文化時,初春的柳絮紛飛。
“哥。”曾雪看著曾月,眼淚在眼中打轉。
曾月最後沒有猶豫地選擇了組合約,曾雪感覺是自己拖累兄長。
“傻孩子。”曾月揉著她的頭發,“好日子馬上就要來了,不是嗎?”
那時候,他們天真的以為,簽了合約,日子就會好起來,頂多就是宣傳少點,錢拿少點。
然而他們錯了。
除了他們從地下室搬出來,搬進了公司自建的宿舍樓外,生活幾乎沒有改變。
宿舍樓建在周邊大廈的夾縫地中,長年不見陽光。屬於半地下室的那一縷溫暖,似乎也消失了。
曾雪撞見過曾月幾次找老板理論。
“如今歌手比演員難捧,你知道為什麼?演員塞進劇組,隨便演也有露麵機會,也有片酬,或許哪部劇火了,就自己盤活了。”
“歌手不一樣,你知道現在渠道費、營銷費多貴嗎?知道捧一個歌手要花多少錢嗎?”
“當初我和你說走偶像歌手路線,你不聽,自找苦吃去做樂團,腦子拎不清就不要怨天尤人。”
翁青鬆自有一套無懈可擊的邏輯,而作為商人,他的確不會在看不到盈利的地方投入。
他們想要解約,卻發現解約費壓根不是他們所能承受。
他們當年北漂時,就有很多前輩提醒過他們,簽合同一定要小心,有些經濟公司就是專門賺藝人熬不下去時候的解約費。
他們以為翁迪是大公司,定不會與小公司同流合汙,如今看來,天下烏鴉一般黑。
消沉了一段日子後,曾月又振作起來。
既然沒有路,他們就闖出一條路。
哪位功成名就的人回看昨天,不是一路坎坷呢。
他們接小型商演,上沒有酬勞的綜藝,曾月甚至操起老本行——賣沒有署名的歌。
他們終於籌到了第一張專輯的製作費用。
他們全心全意地投入專輯的製作,不眠不休,精雕細琢。
在錄音棚錄完最後一首歌的夜晚,海北市飄起了雪。
哥哥對她說:“這是送給你的禮物。”
那張專輯的名字叫《一封情書》,作詞作曲甚至是封麵設計,都是哥哥一手操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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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專輯發行後,石沉大海。
音樂網站的banner宣傳要錢,印製宣傳物料要錢,營銷號不交錢也不會發籍籍無名的音樂人。
至於綜藝類節目宣傳和音樂平台宣傳,沒有公司對接,他們根本沒有渠道。
ZZKK的專輯,似乎發了,又似乎沒發。
他們的生活沒有絲毫改變,除了拖欠了一屁股新債務。
人生最怕的,從來不是風霜雨雪本身,而是看不到希望。
你不知道走過了這片荒蕪,到底是生機的原野,還是下一個沼澤。
曾雪能夠感受到曾月的痛苦。
她常能在夜半更聽到對方房間傳來的開門聲,她拉開一條門縫偷瞧,對方坐在客廳的飄窗上,看著不存在的月亮,目光寂寥。
又一年春天,柳絮依舊在飄。
曾雪看到曾月衝進了翁青鬆的辦公室,打了對方一拳。
她嚇了一跳,躲在門口偷聽。
“你再打我妹的主意,我就讓你出不了這大樓。”向來斯文有禮的曾月抓著翁青鬆的衣領道。
翁青鬆麵無表情:“可是你妹求我,希望能讓ZZKK參加《天籟好聲音》。你以為這節目隨便能上的?都是各家經紀公司捧自己人,要給電視台交人頭費的,一個名額五十萬。我都願意幫你們出這筆錢了,讓你妹去陪個節目導演喝個酒唱個歌怎樣?”
門外的曾雪瑟瑟發抖,她隻是在電視上看到了該節目的《英雄帖》,天真地以為報名參加就可。
曾月:“我最後警告你一次,不要再打我妹的主意。”
翁青鬆依舊從容淡定,優雅地擦了擦嘴角血痕:“你知道包裝一個藝人要多少錢嗎?你知道要讓籍籍無名的藝人走入大眾視野,讓大眾知曉,營銷費用要多少錢嗎?不然你以為娛樂公司都寧願高價簽約已有名氣的藝人?他們自帶知名度、人氣、甚至人脈。”
翁青鬆漱了一口茶,繼續道:“我泡的這白茶,一兩千塊,炒起來的價格,沒炒起來前,茶園外十一斤都沒人收。你們現在就是十一斤沒人要的茶,需要人給你們平台,幫你們炒作。人家憑什麼白幫你?總要付出些什麼吧?在這個圈子,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懂嗎?”
曾月沉默。
翁青鬆目光輕浮地將曾月從上往下打量:“如果你願意豁出去也可以,畢竟你的皮囊可比你妹妹珍貴多了。我要不是對男人提不起興趣,我肯定一擲千金捧你。”
曾月的眼睛猩紅,囁囁嚅嚅說不出話。
翁青鬆嘲諷道:“彆假清高,你們若有本事,可以不靠公司營銷自己出名啊,畢竟這個年代走狗屎運爆紅的藝人也不少,你若覺得自己有那氣運,大可以試試。
比如有前輩賞識,忽然舉薦你的歌,像最近新紅的姚才,被天王推歌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壓根不是天王賞識,這小男生有點手段,直接給天王仙人跳,天王也是管不住下半身的,上了套,隻能被拿捏了。
再比如你落魄到街頭賣唱,有人拍到網上收獲千萬轉發,忽然爆紅,像去年的言台。不過我也可以告訴你,那根本不是被路人拍攝上傳的視頻,是淩晨文化精心策劃的一場營銷,光給各平台的首頁推薦費和請水軍的費用就有八百萬。網絡時代,活人多貴,平台吃飽了免費幫你推送視頻呢。
當然還有最後一種法子,你看那些畫家、雕塑家,作品不都是死後才翻了數百倍身價嗎?哦不對,你是歌手,吃青春飯,死後估計一個水花也沒有。也不對,你不是自詡藝術家嗎?這條路你可以試試,不用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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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後,曾雪感覺曾月變了,又說不出哪裡變了。
他依舊對她溫溫柔柔,卻仿佛藏了一肚子的秘密。
他會忽然跟她說——
“你不小了,以後要有自己的主見,哥哥不可能一直陪著你。”
“對人不要太善良,寧肯你負人,不能人負你。”
“這一生兄妹一場,我很知足。”
曾雪隱約有不好的預感,又說不清是什麼。
曾月把自己所有的創作,以及創作心得,全部交給了曾雪,名義是希望對方多學習,做下一張專輯的操刀手。
一直到夏天,天氣變得燥熱,空氣中都是小龍蝦和啤酒的味道。
他們收到了來自榴蓮音樂節的邀請。
這是他們今年收到最好的通告,音樂節上甚至有名今年大熱選秀出來的選手,和一位準一線的歌手,頗有關注度。
ZZKK認真地排練著,希望能引起前來的媒體關注,博得些流量。
很可惜,因為名氣不高,他們被分配到了一個較為邊緣的舞台。
曾雪有些鬱悶,曾月安慰她:“以後會好的。”
曾雪永遠記得那個夜晚。
台上的音樂人們放聲高歌,台下的觀眾儘情釋放自己的情緒。
人潮隨著音樂湧動,五彩的射燈將人海和沙灘映得目眩神迷,熱烈的空氣仿佛都有了實體。
ZZKK有兩個節目,一首激情搖滾和一首慢情歌。
曾月破天荒的在第一首歌的純音樂部分,加了一段踢踏舞,他修長的雙腿,和屏幕上放大的臉部特寫,讓台下一陣鬼哭狼嚎。
第一首歌結束,第二首慢情歌開場前,他們回到舞台後方,進行簡單的變裝。
曾雪負責最開始無伴奏吟唱部分,最先登場,她清唱結束,是孔家兄弟一段抒情吉他雙重奏,之後便是曾月的唱段。
然而孔家兄弟的演奏接近尾聲,曾月還未登台,按理而言,哥哥是不會關鍵時刻開天窗的。
曾雪隻得自己接唱兄長的部分。
而身後的孔家兄弟麵麵相覷,想到上台前,曾月告訴他們,一會他沒上來,就揭下舞台的後帷幕。
兩人不解,卻邊彈吉他邊走到帷幕前,按了下開關。
觀眾區忽然傳來前所未有的尖叫聲,仿佛要劃破夜空,舞台上的人一頭霧水。
而後觀眾席變得死寂,熒光棒不再搖了,燈牌也不再晃動了。
又過一會,觀眾仿佛如夢初醒,紛紛舉起手機拍照,閃光燈連成一片。
曾雪他們還沒厚臉皮地認為觀眾對他們有如此熱情。
仿佛預感到什麼,他們抬起頭。
舞台的鋼筋架上,一具屍體掛在上方,身上還穿著華麗的演出服。
曾雪的腦子一片空白。
她沒有暈厥,也沒有尖叫。
她站在原地,腦中走馬燈般地閃過很多片段。
年少父母離婚,各自組建新家庭,不想養他們。
哥哥一人又當爹又當媽照顧身體孱弱的她。
那時候,哥哥每夜會在寒風中熬到十一點,等麵包店處理過期麵包,從垃圾桶撿出,小心翼翼帶回家,那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口糧。
父母不願承擔他們學費,哥哥拉著她,沒法買大巴票,他們便依靠公交和走路,到達另一個城市,找到父母。哥哥撒潑打滾,終於讓不勝其煩的父母給了他們“一次性買斷不要再來打擾”的錢。
高中時,很多女孩喜歡哥哥,可哥哥眼底隻有她。
她沒有哥哥的聰慧,成績中下遊,學得很吃力,每天哥哥都會幫她補習功課。
……
他們一起走過了一座又一座城市,看遍了城市裡的燈火通明和人情冷暖。
但他們從來沒有害怕過。
因為他們有彼此。
他們從子宮中便相互依偎,這一生也定會相互陪伴。
可在今天。
他離開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