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長樂表麵裝作不甚在意,其實心底暗喜。
芒安石終於願意對他傾心吐膽了。
而在芒安石告訴他,他和翁青鬆的“父子情仇”時,他還覺得對方十分天真可愛,詢問對方“有沒有做過親子鑒定?”
如今看來,在登島之前,芒安石就已經拆穿翁青鬆的謊言了。
可他還是能在自己麵前,上演一出“說出心中難以啟齒秘密”的戲碼。
不愧是娛樂圈的人。
演技甚是精湛。
想到那之後,自己還自作聰明地安撫對方,想幫對方找出“血緣關係”的真相,真是滑稽。
“你怎麼表情臭臭的?”一旁灌完果汁,又得寸進尺想討要功能飲料的駱陵道。
水長樂緩過神,搖頭:“沒,就是覺得自己太無知了。”
“你還無知?”駱陵認為對方太凡爾賽了。
水長樂繼續往下看。
【芒安石和水長樂坐在水吧旁的原木墩子上。
水長樂詢問今晚發生何事。
芒安石靜下心來,努力回憶著當時的場景。
……
“我起床找水,看到翁青鬆躺在那。我覺得很不對勁……我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敲門聲響起……”芒安石渾身戰栗道。
……
水長樂重新幫芒安石將思路和細節理了一遍,提出了三個問題。
……
水長樂總結道:“目前三個問題都沒方向,那麼隻能從動機入手來做排查了。做出大費周章的布置,雖然你不認,但凶手對你肯定是怨恨的,並且恨到想至你於死地。不過他更恨的,是翁青鬆。””
“導師中間,誰和翁青鬆結仇?”
芒安石一一回憶著他所知曉的仇怨,水長樂在一旁振筆疾書地記錄。
……
“那你呢,你的動機是什麼?”水長樂折起寫滿的A4紙,詢問眼前人。
芒安石手一僵,盯著自己的拖鞋鞋尖。
他的動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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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安石想到了登島前的那個晚上,他在翁青鬆的辦公室等待,想和對方商談到期解約的事情。左等右等,卻始終不見對方身影。
芒安石詢問其秘書後才得知,翁青鬆去了某酒宴。
芒安石上周便和翁青鬆預約了今日的會晤,翁青鬆滿口答應。如今也不知是貴人多忘事,還是知曉他解約意圖,故意給他下馬威。
芒安石也執拗,隻讓秘書通報一聲,便繼續坐在翁青鬆的辦公室。
窗外從如血殘陽變成迷幻燈景,百無聊賴的芒安石甚至數清了大樓射燈顏色變換的次數。
落地鐘響了九聲,夜晚九點。
明白翁青鬆是刻意無視他的芒安石冷笑一色,起身準備離開。
可也不知是心有所感,亦或冥冥之中注定,芒安石離開前,看了眼陳列品架。
翁青鬆的辦公室是典型的老派中式裝修,全套小葉紫檀木的辦公桌,會客沙發和櫃子。書櫃上放著的是翁青鬆不會翻看,裝點門麵的各種複刻古籍,陳列櫃上則是些不知真假的古董瓷瓶、陶藝擺件和木雕作品。
在一堆附庸風雅的物件中,陳列櫃最下層一鐵藝擺件引起了芒安石的注意。簡約流暢的線條,美式現代感的創作,就像在四書五經中硬生生插入一個英文單詞。
芒安石忽然有了興趣,走到陳列架前,蹲下身,打量著格格不入的擺件,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要將其取出查看。
一用力,擺件紋絲不動。
芒安石蹙眉,又推了兩下,才確認擺件是直接固定在陳列架的木板上。
鬼使神差,芒安石扭轉了下鐵藝擺件,擺件緩緩轉動了九十度。
上方傳來金屬開合的聲音,芒安石抬頭,陳列櫃最頂端的木板如同琴蓋般打開。
機關?
芒安石眉頭微蹙,看不出翁青鬆還喜歡搞這種花裡胡哨的東西。
出於好奇,芒安石找來椅子,爬上查看。
上櫃的秘密隔層很薄,隻有十五厘米厚度,整齊地碼放著一些古舊的文件和合同。
芒安石隨意翻看幾份,都是上個年代的藝人的合同材料,大多已經淡出娛樂圈。
芒安石對其他藝人沒興趣,正要收拾離開,忽然掃見了母親的名字。
他知道母親當年也曾是翁青鬆旗下的藝人。
他拿起那疊合同,翻看起來,越看越觸目驚心。
合同並非他所以為的藝人合約。
那是一份保密合同。
合同很厚,很多地方的條款粗看十分晦澀。芒安石仔仔細細翻看兩遍後,才終於理清。
原來那一年,才在歌壇初出茅廬的母親懷孕了,對象是當年的頂流宋林原。
情竇初開的年輕人,壓根不會所謂的權衡利弊,為事業委屈求全。
兩人直接想著公開和結婚。
翁青鬆自然不允許。
母親便罷了,宋林原可是他手中的搖錢樹,公司立足的根基。
翁青鬆給兩人畫大餅,暢想未來,分析局勢。威逼利誘下,不諳世事的年輕人妥協了。
母親不願放棄孩子,於是選擇退圈。
為了保守起見,翁青鬆讓兩人簽下了保密協議。
或許為了讓自己的司馬昭之心不過於明顯,也或許是防止中途兩人感情生變,母親鳥窮則啄,翁青鬆還在合約中,正兒八經地注明了“撫養條款”。
比如公司每月會從宋林原的公司分成中取出20%劃撥給母親,前提是母親必須對和宋林原的關係及孩子完全保密,若走漏風聲,該撫養分成作廢等。
翻看完這份合同,芒安石已經明白,自己的親生父親,應該是宋林原。
至於翁青鬆說自己是他的親生父親,他和母親有露水姻緣,母親介入他的婚姻之類,純屬胡說八道。
而他……卻一直相信了這個說辭。以至於對翁青鬆的情感十分微妙。
怒火中燒的芒安石想找翁青鬆對峙。
為他的欺騙。
為他詆毀他已故的母親。
但在電話要撥出去的最後一刻,他停住了。
他繼續翻看合同。
後麵一份補充合同,是在宋林原身故後,翁青鬆與母親的延長保密協議。
芒安石隱約有聽說過,宋林原花樣年華如日中天時,意外從盤山公路衝出車道身亡的新聞。
車禍發生那年,芒安石隻有四歲。而時至今日,依然有人為宋林原感到可惜。
延長保密協議中,翁青鬆要求母親繼續遵守保密協議中的內容,維持宋林原的單身人設。而翁青鬆每年會支付相當數額的保密費,以及宋林原死後後續收入,包括各種版權、再版唱片、回憶錄、周邊等淨利潤的50%給芒安石母親。
這份合同,看起來十分仁至義儘。
若為母親正名,宋林原的單身人設便會崩塌,沉浸在痛失偶像悲傷中的粉絲,不但不會買賬,甚至可能回踩。利益最大化的方式,便是維持原樣,繼續賣弄情懷。
這種情懷也是會隨著時間流逝邊際遞減的,新偶像層出不窮,再長情的粉絲也不會願意一直為死人買單。
翁青鬆卻願意十年如一日堅持定額給母親支付撫養費用,倒也算是有情有義。
芒安石心中的恨意剛消散一些,又翻到了合同後一個牛皮信封。打開,是一份保單。
芒安石掃了兩眼,心中驚濤駭浪。
那是一份高額保單,保單金額放在二十年前,可以說是一個天文數字。
被保險人:宋林原
受益人:翁青鬆
窗外夜景工程的燈光熄滅,連帶著地板上的光團消失,城市一下冷清了幾分。
芒安石如同一樽雕塑般矗立著,久久未動。
過了很久,芒安石才掏出手機,搜索起二十年前的新聞。
關於宋林原的車禍,關於翁青鬆。
宋林原的車禍存在不少疑點,有很多專業人士提出質疑,但當年的刑偵技術,的確隻能得出刹車不及時,山道行駛過快,轉彎時衝出山路的結論。
至於翁青鬆,二十年前,翁青鬆的經紀公司因投資房地產碰上經濟泡沫,麵臨債務危機,債主們在公司樓下舉牌遊行。
該類報道層出不窮。
但在宋林原車禍發生兩月後,翁青鬆便度過了債務危機。
幾乎不用陰謀論,便能輕易建立一條因果關係。
芒安石的手指在陳列架上用力摳動,小葉紫檀木留下了幾道劃痕。
良久,芒安石將所有材料物歸原處,仿若什麼也沒發生。
直到走出大樓,芒安石才從混沌狀態中清醒些許。
他和翁青鬆之間,已經不僅僅是欺騙,是剝削,是摧毀,是對家人的羞辱,或許還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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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
“那你呢,你的動機是什麼?”
水長樂看著芒安石,眼神裡沒有質問,也並非憐憫。
芒安石沒有回答,隻是反問道:“我才是動機最充分的那個人吧?”
忽然,芒安石感覺到手掌的溫熱,白皙纖長的手指握住他,隨著溫度傳播的,還有力量。
“不重要,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懷疑你,我也無條件相信你。”
芒安石一愣,自嘲道:“世上哪有無緣無故的信任。”
“理由就是,你是芒安石。”
那一刻,芒安石感覺自己置身在一片溫暖的海洋中,海的名字叫水長樂。那些年少時的委屈,那些深藏於心無法為人道的痛苦,仿佛都隻是小水滴,小細流,彙入這一望無際的海洋中,被包容,被救贖,便已不算什麼。
他看著水長樂繼續在房間中翻找線索的身影。
他忽然有衝動,想和水長樂說出所有,他的可悲,他的可笑,他心中永不為人道的黑暗。
可最終,他還是選擇了沉默。
等有機會吧。
有機會,他一定會向水長樂坦白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