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長楊宮回到自己的宮殿, 那短短的一段路,鬱恪走的時間比往常多了一倍不止。
他在雨中跪了一夜,雙腿酸麻得不像話, 雖然強撐著, 但細看之下, 走起路來就一瘸一拐的, 還不肯讓人攙扶, 緩慢往前走, 唇邊微笑著, 眼神莫名明亮。
宋雙成看不下去了:“陛下,臣扶您吧?”
鬱恪道:“不用。”
宋雙成沒辦法,歎了口氣,落後於他跟在身後。
好不容易走到殿裡,宋雙成趕緊扶著鬱恪坐了下來, 對宮女道:“快去叫太醫!”
鬱恪抬手要阻止, 想到了什麼, 又放下手, 捏了捏自己的膝, 嘟囔道:“還是看看吧,腿瘸就不能和哥哥騎馬了。”
宋雙成離得近, 聽到這話, 哭笑不得:“陛下龍體最重要, 國師肯定也不願你多想。”
在宮侍的伺候下, 鬱恪換上了乾淨的衣服, 臉色還蒼白著,但已經全然沒有昨晚在楚棠麵前的瘋狂和脆弱,叫人看不出情緒來。
他年輕體熱,淋了一夜雨也沒覺得有什麼,隻是有些疲累,想抱著楚棠睡一覺。
不對,讓他看著楚棠就夠了。如果楚棠願意消消氣,允許他進寢殿內跪著就更好了。
為避免誤事,鬱恪還是乖乖靠坐在榻上,一邊和宋雙成說話,一邊等太醫。
太醫很快就提著藥箱過來了,仔細檢查一番鬱恪的膝蓋,道:“陛下龍體盛健,無甚大礙。隻是久坐不動,筋血僵硬,稍不留神就會留下後遺症,不容小覷。這幾天陛下萬不可劇烈運動,注意保暖防寒,老臣回去開幾服藥,陛下按時服下、換藥便好。”
鬱恪點頭。
太醫走後,宋雙成問道:“陛下可否告知昨夜之事?”
一路上,他認真想了想,楚棠那性子,不至於為了個舞女就和皇上發這麼大脾氣,且皇上看上去極其悔恨,不像是什麼小事。
他怕這兩個鬱北頂梁柱一言不合翻了臉,因此多嘴問了出來。
鬱恪搖搖頭:“不是什麼大事。”
宋雙成沉吟片刻,道:“容臣鬥膽說一句,國師這十幾年來為鬱北鞠躬儘瘁,對陛下忠心耿耿,一片丹心,天地可鑒。國師縱使動怒,罰了陛下,但必定是為陛下好的。”
一個將軍在帝王麵前這樣維護一個權臣,尋常的上位者都該懷疑他們兩個是不是有勾結了。
可楚棠和宋雙成對鬱恪的意義絕不是普通臣子那麼簡單。
楚棠自不必說。他對鬱恪的重要性,一天一夜都講不完。
而在十幾年前,宋雙成也是冒險闖入敵軍來救他的人,對他和鬱北矢忠不二,他都看在眼裡。
鬱恪笑道:“朕知道的。因此在誠心求國師消氣,將軍不必擔憂。”
宋雙成鬆了口氣。
他就怕鬱恪放下麵子認錯求原諒不成,反過來惱羞成怒什麼的,就不好了。
聽到他說這話,他想,陛下雖然年輕氣盛,但到底跟在楚國師身邊長大,既明事理,又尊敬師長,果真是一代明君。
然而下一刻,鬱恪就仿佛不經意地問道:“對了,將軍還未和朕說,你是如何知曉那夜契蒙救人的是國師的?”
宋雙成剛被楚棠問過這事,現在鬱恪又問,他背上都冷出一身汗了。看著皇上狀似好奇的眼神,他結巴著說不出話來:“這……”
鬱恪隨意地揉了揉膝蓋,低聲道:“是國師和你說的?”
宋雙成一個激靈,立刻否認:“不是!”
說完,看著皇上緩緩鬆開的眉頭,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竟如此當機立斷!
十多年來,他待在兩人身邊,知道這個小皇帝對國師占有欲不是一般的強——如果他方才遲了那麼點兒否認,難保皇上不會真的認為是國師和他說的,那樣皇上還不得醋死。
幸好他保住了腦袋。
鬱恪和藹可親道:“那有什麼不能說的?”
宋雙成隻能如實回答:“是因為臣不小心看到國師的臉。”
“這樣啊,”鬱恪和顏悅色道,“可國師之前不是一直待在明月寺嗎?將軍如何認出他?難道你們很久以前便有了交情?”
宋雙成老老實實道:“回陛下,臣在禦書房看到過國師的畫像。”
鬱恪皺眉:“畫像?”
宋雙成奇怪道:“陛下沒看過?也許是以往宮中的畫師留下的。”
鬱恪點點頭,眼神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什麼。
就在宋雙成以為萬事大吉時,鬱恪又出聲了:“可將軍為何之前都沒有和朕坦白?”
“陛、陛下……”宋雙成冷汗涔涔,“臣指天發誓,絕對無不軌之心!”
鬱恪笑道:“朕不是懷疑將軍,隻是好奇。”
宋雙成隻得道:“當初國師歸來,陛下尚年幼,鬱北陷入風雨飄搖之中,群臣又渙散,對國師虎視眈眈。為了避免引起麻煩,所以臣便將那夜的事藏起來,國師也是有同樣的擔憂,才讓臣按下不提。沒有和陛下坦白,是臣的錯。”
“那為什麼直到在羅喉城才不經意說出來?”鬱恪平靜道,“在京都,不是有很多機會嗎?”
宋雙成道:“陛下和國師一直師生情深,臣以為國師已經和陛下說過了,便沒再提。”
話到這兒,鬱恪就想明白了,其實他早就該明白的。
——主動權從來都在楚棠那兒,他不想說,鬱恪就不會知道。明明說出來可以直接將年幼的帝王籠絡住,可楚棠就是不說。
鬱恪自嘲地想,以楚棠那性子,就隻是不想承認而已,不想和他有牽連。因為如果他知曉了這件事,隻會更粘著楚棠。
他笑了笑,剛有些回暖的唇色又冷了下來:“朕有些乏了,將軍退下罷。”
“陛下安心歇息,臣告退。”
宮侍開了地龍便退出去了。隻有一人的宮殿,地龍靜靜燒著,暖和得不得了。
一夜未眠,按理說應該很疲倦了,鬱恪卻睜著眼睛,怎麼也睡不著。
他躺在龍床,柔軟的被子蓋到身上,很快就溫熱了起來,將冰冷了一夜的骨頭都熏得暖了一點兒。
可是他的心還是冷的。
宋雙成方才說的話在耳邊回響,他說是楚棠叮囑他按下不提的。如果不是在羅喉城暴露出來,他們是不是還能瞞一輩子,讓他一輩子對那個救命恩人念念不忘?
鬱恪心想,國師真是淡泊,舍身救人也不留名。他甚至懷疑楚棠是不是根本沒有在鬱北長留的打算才這樣隱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