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後麵的這座小山是天然形成的, 早在太.祖建立宮殿前就已經存在, 先帝在時, 尤其喜愛這份自然雅趣,每次麟德殿中舉辦宴會,總會帶著一幫文臣徒步邁上小山放歌豪飲。
鳳陽公主還記得小時候,她生母受寵時, 每次麟德殿中辦宴,她總是坐在父皇身邊, 受儘優待,這座小山上,還有一塊專門辟出來給她玩耍的地方。幼年時,她每次出行,總是前呼後擁, 風光無限。那個時候,何曾想過,會落到今日的境地。
看了眼跟在身邊的小侍女,鳳陽閉上眼,甩開那些童年回憶, 等下一刻, 她的雙眼睜開時, 眼前就多了一個青年。
高大俊朗,濃眉下一對黑亮的眼睛,正直直盯著她。
侍女被突然冒出來的人嚇了一跳,不悅道:“你是何人, 竟敢攔公主的路?”
那俊朗青年拱手道:“公主,在下袁昊,我有句話想同你說。”
侍女怒道:“大膽,公主豈是你能冒犯的?還不速速……”
“柳綠,退下。”鳳陽適時開口了。
那名為柳綠的侍女這才住了嘴,退到了鳳陽公主身後。
鳳陽:“你想說什麼?”
袁昊見她願意停下來,不由露出欣喜之色,但跑出來攔住一位姑娘並向她表白這種事,他到底是第一回做,即便先前在腦子裡預演過不知多少遍,臨到陣前,他還是感到無比緊張。
他雙手無意識地抖了幾下,這才想起來自己手上還拿著一個盒子。立刻抬起手,將這盒子遞到鳳陽麵前。
鳳陽見他突然上前,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袁昊連忙道:“公主莫怕,這是……”他頓了頓,繼續道:“除夕宴那天,我不小心弄壞了公主的蓮花燈,這是賠禮,望公主接納。”說著,他手指倉促地推開了盒子上的滑蓋。
可除夕宴那天,他並沒有弄壞她的燈呀!鳳陽有些奇怪,她一低頭,就瞧見那個細長的盒子裡放著一支絹布紮成的紅花,花枝纖長,一張紙條豎著擱在花枝上。
那上麵寫著一行小字:袁昊不才,願做公主的知心人,若公主不棄,袁昊立刻向陛下求親。
這便是表白了,袁昊雙手一動不動地保持著遞盒子的動作,隻是按在盒子邊緣的手指緊張地動了動。
鳳陽看看紙條,又看看他,青年的麵容在宮燈的映照下,顯出幾分青澀來,眼神卻是真摯而灼熱的,如同一團竭力想要朝著她靠近的光。鳳陽和他四目相對,便下意識移開了目光,像是怕被他這格外熱誠的視線燙傷。
袁昊見她久久不接盒子,目光漸漸暗淡了下來,他抿了抿唇,道:“是在下唐突了。還望公主……莫要放在心上。”
他緩緩滑下盒蓋,縮回了手。
心頭一陣彷徨,他想到:公主不答應也是應當的。畢竟他們才見過一麵,他卻如此莽撞,公主沒有發怒,也沒有叫人將他驅逐出去,已是寬容大度。隻是……隻是父親已經和袁家交換了庚帖,怕是過不了幾天,就要行納吉禮了,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若是在此之前,他或許會聽從父母之命,去迎娶章家女,可是在見過鳳陽公主之後,又叫他如何帶著一顆牽掛公主的心,去迎娶他人?
袁昊一時灰心喪氣,卻在這時,他聽見鳳陽公主微微一歎,說了一句:“此事,鳳陽自然要聽從陛下的安排,若是陛下答應,鳳陽自然……甘心情願。”
這話的意思是……
袁昊明白過來,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鳳陽,卻見對方微微低頭,蒼白的容顏在宮燈下透出幾分紅暈,猶如紅霞照水,美不勝收。
他情不自禁往前一步,下一瞬又猛地回過神來,倉皇地後退一步,目光躲閃,語氣忐忑,“是袁昊失禮。袁昊這就往前殿去。還請公主……靜候佳音。”
鳳陽略一頷首,就見眼前青年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又對著她一拱手,而後便腳步匆匆往前殿而去。
待那人身影消失,提著宮燈的柳綠才好奇道:“公主,剛剛袁公子送的是什麼東西?”
袁昊做事很小心,他遞盒子的時候稍稍偏了一下,沒有叫柳綠瞧見裡頭是什麼東西,自然也不知道那盒子裡擱了張表白的字條,而兩人話語中含義模糊,更叫柳綠聽了雲裡霧裡,覺得公主和袁昊說的是弄壞蓮燈一事,又隱約覺得不對,可要她說出哪裡不對,卻又理不出來。
鳳陽冷淡地看了柳綠一眼,平靜道:“隻是一支賠罪的釵子。我不過是去放蓮燈時碰巧遇見他,除此外無親無故,如何能收他的東西?若是傳出來,恐怕人家會以為我和他私相授受。”
柳綠笑道:“公主金枝玉葉,誰敢在背後說閒話?怕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了。”
鳳陽沒再回她。若是十幾年前,她還受寵的時候,自然是沒人敢多說半句,可是現在……
鳳陽心頭微微一歎,她如今要仰他人鼻息,自然是要步步小心。
她轉身,回了鳳陽閣……
***
外頭冰天雪地,而此時麟德殿當中,卻是一片能消融冰雪的暖意。
衣著清涼的舞姬載歌載舞,樂師坐在大殿一角吹拉彈唱。身著一式青衣的宮女捧著托盤遊走於坐席之間。
達官顯貴談笑風生,勳貴子女言笑晏晏,紅色宮燈從屋頂一竄竄垂落,鑲嵌在牆壁上的華貴寶石,在燈火中熠熠生輝。
姚燕燕向來不吝於在彆人麵前展現她與陛下有多恩愛,於是席上不停地向陛下夾菜,那溫柔似水百依百順的模樣看得眾人一陣豔羨。
難怪向來懶散的陛下願意聽她的勸誡,這樣一個美人,莫說是隻寵她一個,就是為此舍了江山,也有人願意。
而章宰相,則在瞧見姚貴妃的第一眼,就捏緊了拳頭,難怪……難怪他的美人計會失敗,難怪李公公不到一天就廢了。有這樣的美人留在後宮中,小皇帝又豈會多看那些庸脂俗粉一眼?
幸好昨日已經與袁家交換了庚帖,再過幾日就讓兩個孩子將親事正式定下來,得趕在小皇帝反應過來之前,將袁家死死綁在他這條船上。
章宰相想到與袁將軍的那一番談話,心中那幾分不安總算沉了下去。他飲下幾杯酒,雙眼微微眯著看向大殿門口,心道:得再想個法子,讓小皇帝不能再乾涉朝政才行……
心中算計還未停下,章宰相就發現那懸掛在大殿門口阻隔寒風的簾子被宮人掀開,緊跟著,一名身形高大、相貌俊朗的年輕人大步走了進來,正是袁昊。
瞧見這個十分滿意的未來女婿,章宰相麵上不由露出了幾分笑意。
下一刻,他就見袁昊沒有回到自己席位上,而是往前直直走來,不一會兒就從那群舞姬周圍繞過,來到了禦座跟前。
袁昊大步走到距離陛下七步遠的地方,才屈膝跪下行禮,高聲道:“陛下,臣袁昊有一事相求。”
這聲音鏗鏘有力,大殿內的絲竹之音頓時停了一下,宴飲當中的眾人也朝著這邊望了過來。
姚燕燕和陛下對視一眼,兩人眼中均閃過幾分計劃成功的喜悅。
皇帝陛下正要問袁昊求什麼,腰部忽然被愛妃輕輕擰了一下,他醒過神來,裝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你是誰?你要求什麼?”
袁昊隻是在軍中領了個職務,且還夠不到能上朝的品級,見皇帝認不得他,他也並不奇怪,立刻回道:“家父乃護國大將軍袁忘。”
皇帝陛下作恍然大悟狀,“原來是袁將軍愛子。”
這時候,袁將軍終於反應了過來,他立刻起身走到禦前,拱手道:“陛下,犬子無狀,臣這就帶他回去好生教導。”
說著就要將袁昊拉下去。
袁昊哪裡肯?雙膝跪在地上紋絲不動,隻用祈求的目光看著父親。
章宰相這下覺出不對了,正要開口,忽然聽見陛下道:“袁將軍快住手!難得見到一個與朕年紀相仿的兒郎,聽聽也無妨啊!”
這麟德殿中年紀與小皇帝相仿的數不勝數,他怎麼偏偏對袁昊這麼感興趣?章宰相直覺不能讓他們再說下去,他起身剛要說話,卻被姚貴妃搶先。
隻見她往陛下身邊靠了靠,含笑道:“陛下,臣妾也很好奇袁公子有何事要求,不如就讓大家聽聽。陛下您今日心情好,說不準就答應了呢!”
皇帝陛下聞言立刻接話道:“愛妃說得不錯,朕今日心情好,袁昊你有什麼話就說,朕絕不會怪罪。”又轉向袁忘:“大將軍你也莫要拘束他。”
在場這麼多人,皇帝陛下又這麼說了,誰又能阻攔?
袁昊聞言,眼中滿是欣喜,他雙手抬起,俯身跪拜,誠摯道:“陛下,臣欲求娶鳳陽公主,求陛下應允。”
此話一出,滿殿寂靜,絲竹之聲也停了,再沒有人去關注大殿中奇妙的歌舞,紛紛朝著袁忘父子望了過去。
鳳陽公主是誰,在場沒有人不知曉的。
因著當年那場奪嫡之爭,大齊一度陷入混亂當中,這失去兄長與生母庇護、還得罪了新帝的鳳陽公主,自然受到了冷落,而新帝和太後仿佛也忘了這一位公主,從來沒有提起過,一直到過了及笄之年,這位公主都無人問津。
誰也沒有想到,傳聞中正與章家千金議親的袁昊,竟然會當眾向陛下求娶鳳陽公主。
袁將軍和章宰相聽了這話,均是色變,袁將軍立刻道:“逆子無狀,胡言亂語,望陛下莫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