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完停頓半晌,麵上流露出深深的疲憊,“朕就這兩個兒子,不管怎麼樣,朕都想他們都活著。”
“聖上身子骨還硬朗,不必這麼早考慮日後的事,”陸遠垂著眼眸,遮掩其間情緒,“再說人心難測,若真動了殺兄弑弟之心,又豈是女人可以籠絡的,寧昌侯的女兒是好,可惜侯府勢力單薄,將來若真要出事,恐怕也護不住女婿。”
聖上聞言沉默下來,許久之後輕笑一聲,倒沒有反駁他這番話。
另一邊,不知險些被定親的簡輕語在屋裡一直待到晚上,正打算出門用些吃食時,突然聽到外頭傳來秦怡的嗬斥聲,她頓了頓將英兒叫進來,詢問發生了何事。
“您和二小姐今日與人打架的事在宮裡傳遍了,夫人……”英兒對上簡輕語的眼睛,咬咬牙繼續道,“夫人聽說二小姐為了您,與周家公子頂了嘴,這會兒十分不高興,還要拉著簡慢聲去致歉。”
秦怡的話要比她複述的更不客氣,尤其是針對大小姐的那些,隻是她不願意說出來惹大小姐不高興,所以儘可能地省略。
“不是我們的錯,也要去道歉?”簡輕語不用想,也知道秦怡會遷怒她,倒也沒有彆的感覺,隻是聽到簡慢聲要去道歉後蹙起眉頭。
英兒歎了聲氣:“與周國公府的親事是夫人花了大力氣求來的,眼看著快成親了,這時候若是惹惱了周國公府,讓他們為此退了親,二小姐日後可就抬不起頭了。”
“所以就要自己女兒委曲求全?”哪怕秦怡有千百種理由,簡輕語依然覺得不可思議,“這還未成親,便將姿勢放得這麼低,若將來成親了,不得被周國公府踩在頭上?”
“……可即便不放低姿態,將來也是要被踩在頭上的,”英兒小聲反駁,“高攀不就是這麼回事麼。”
簡輕語表情複雜:“值得嗎?”
“一門親事能換來侯爺仕途通暢、夫人麵上有光,”英兒說完想了一下,“隻是苦了二小姐,高門大家的兒媳可不好做,他們家還有個蠻橫的小姑子,日後少不得要被磋磨了,不過隻要熬出來了,日後也是顯貴的大夫人,總的來說還是值得的。”
簡輕語抿了抿唇,許久之後才淡淡開口:“若是我母親還在,她定然不會如此。”至少在為她做打算之前,會先問她想不想要。
大約做母親的與做女兒的性子都是反著來,她母親溫柔賢淑,一輩子沒什麼脾氣,也樂於順著她,所以她生了一身反骨,不喜歡的便不要,即便一時委曲求全,也早晚要討回來。而秦怡性子要強,生出的女兒便處處順著她,隻要她能開心,自己的將來和人生似乎都不那麼重要。
她越長大,便越感激母親的教養方式,也正是因為如此,哪怕所有人都說她母親迂腐、無能、沒有骨氣,守著活寡過一輩子不說,死後還非要進負心人的祖墳,她也要拚了命從漠北來到京都,完成母親的心願。
“若是母親知道遷入祖墳這般難,定會要我放棄。”簡輕語提起她,眼底一片溫柔。
英兒心疼地點點頭:“是呀,先夫人最疼大小姐了,她隻希望您能高高興興的。”
“我也希望她能得償所願。”簡輕語揚唇。
外麵的斥責聲逐漸消失,英兒又跑出去打聽一番,得知秦怡到底帶著簡慢聲去登門道歉了。簡輕語心裡突然生出些許煩悶,做什麼的興致都沒了。
這種情緒一直持續到夜裡,實在睡不著的她索性悄悄起床,一個人散著步打發時間。到底還在行宮之中,她不敢這個時候出去,隻能在屬於侯府的偏院裡走來走去,當走到第三遍時,背後突然傳來一道幽幽的聲音:“你不睡覺亂跑什麼?”
簡輕語嚇了一跳,一回頭便對上簡慢聲泛紅的眼睛,她頓時無語:“……你能不能彆嚇人?”
“你若不出來,我也嚇不著你。”簡慢聲掃了她一眼。
簡輕語輕哼一聲,歪著頭打量她的眼睛:“哭了?”
“沒有。”簡慢聲彆開臉。
簡輕語也沒有再問,隻是到她身旁的石頭上坐下,簡慢聲不理人,卻無聲地往旁邊挪了挪,給她讓出了一個位置。
簡輕語坐下後,兩個人便不說話了,一個仰著頭看月亮,一個低著頭看石頭。不知過了多久,簡輕語感歎一聲:“月亮真美。”
“再美也是抓不住的,倒不如石頭。”簡慢聲淡淡道。
簡輕語笑了一聲:“我喜歡的,得不到看看也好,不喜歡的,哪怕送到手邊我也不要。”
“真塞到手裡了,便由不得你了。”簡慢聲眼底閃過一絲嘲諷。
行宮夜間透著涼意,簡輕語出來時也隻著一件單衣,坐了片刻後便覺著冷了,於是伸伸懶腰站了起來,也不與簡慢聲告彆,隻是平靜地朝寢房走去。
“我今日問了父親,他說準備回京都之後便為你母親遷墳。”簡慢聲突然開口。
簡輕語猛地停下腳步,心跳突然加快:“真的?”
“是他親口所說。”簡慢聲抬頭。
簡輕語回頭看向她:“你為何要問這件事?”
“因為我想知道,你打算什麼時候回漠北。”簡慢聲淡淡道。
簡輕語眼底閃過一絲意外:“你如何知道……”
“你不屬於京都,”簡慢聲與她對視,“我從第一次見你便知道,你早晚都會走。”
簡輕語定定地看著她,許久之後倏然笑了:“對,我早晚都要走,所以呢?為何想知道我何時回漠北?”
“因為我的婚期提前到了十月初,我不想你送我出門,也不想你在我家賴太久。”簡慢聲垂下眼眸。
簡輕語聞言安靜下來,再次抬頭看了看月亮,唇角逐漸起了笑意:“放心,隻要立塚順利,我定然會在你成婚之前離開。”
說罷,她便轉身走了。
簡慢聲抬起眼眸,安靜地看著她離開,許久之後唇角翹起一點弧度,眼底清冷一片:“至少這世上,還是有人可以得償所願。”
夜色漸深,偏院裡漸漸靜了下來,仿佛從未有人來過。
簡輕語回寢房之後,便沒有再出門了,偶爾寧昌侯叫她一同用膳,她也找借口推了。秦怡正不待見她,見她如此頓時氣順了不少。
不知不覺在行宮已經待了許多日,這段時間裡,簡輕語都沒見過陸遠,關於大雨那夜的記憶也漸漸模糊,再回憶起他仿佛如上輩子一般。
陸遠沒有像上次分開時那樣,半夜偷偷摸進她的房間,像是真的與她一刀兩斷了,她終於漸漸變得自在,也開始怡然自得。她在這樣的自在中,不知不覺地迎來了中秋節。
不論是在京都還是漠北,中秋都是個大日子,往年她都是同母親一起度過,今年卻要參加行宮盛大的宴席、與當今聖上朝廷重臣一起過節。
經過上次的午宴,簡輕語已經有了經驗,在參加之前特意吃得飽飽的,這才更衣出門。寧昌侯一家早已經收拾妥當,正與其他官宦世家聚在一起說笑,簡輕語過來時,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她今日穿了水紅色衣裙,戴的全套頭麵都是純金所製,同其他夫人小姐的首飾比起來不算貴重,可她黛眉遠山、紅唇勾勒,紅與金相輝映,端端一朵人間富貴花,不論是俏皮的還是溫柔的妝扮,都要被她壓下一頭。
寧昌候笑開了花:“輕語快來,都等你許久了。”
“是。”簡輕語應了一聲,走過去時注意到許多人都在看她,頓時心中懊悔。她本不想穿得這麼打眼,可參加宮宴不能太隨意,而這是她最後一套還算能拿得出手的,便隻能換上了。
秦怡看著她低眉順眼地走到寧昌侯身側,對她壓了簡慢聲的風頭有些不滿,但也沒有多說什麼。她的慢聲已經得了天底下最好的親事,她沒什麼不滿意的,若出風頭能叫簡輕語儘早尋門親事嫁出去,倒也算好事一樁。
一行人心思各異,簡輕語朝眾人打過招呼後,便跟簡慢聲站到了一起,姐妹倆一個貌似牡丹,一個氣質清荷,十分地惹眼。簡震的夥伴時不時偷瞄她們一眼,最後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問簡震:“你大姐姐定親了嗎?”
“沒有,”簡震搖頭,說完見夥伴意動,當即驕傲拒絕,“我家姐姐,眼光可高著呢,你就彆想了。”
夥伴:“……”哦。
簡輕語聽著他們的對話,咳了一聲才沒笑出來。
她靜等著寧昌侯寒暄完,這才進了主殿,沒多久聖上便來了,褚禎和陸遠如上次一般、一左一右地跟在他身後。
簡輕語許久沒見陸遠,眼底閃過一絲恍惚,對上他淡漠的眼神後立刻清明,垂下眼眸同眾人一起行禮。
“今日過節,諸位愛卿不必多禮。”聖上笑嗬嗬道。
眾人應聲,這才坐下。
簡輕語一坐穩,便感覺上方有人看她,她下意識抬頭,結果與聖上對視了。她懵了一瞬,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所以隻能對著他笑笑。
聖上沒想到她會是這種反應,頓時哈哈大笑,笑聲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簡輕語聽到寧昌侯嘀咕‘聖上今日心情怎麼這麼好’,頓時心虛地摸摸鼻子,總覺得他是因為自己笑的。
褚禎一直關注簡輕語,自然也看到了她剛才的笑,聽到聖上笑了,唇角也悄無聲息地揚起,陸遠垂著眼眸,仿佛一切與他無關。
一個小插曲很快過去,之後聖上便沒有往這邊看了,簡輕語總算鬆一口氣,專注於眼前的吃食。
或許是因為過節,今日比起上次沒了太多規矩,簡輕語不禁懊惱自己來時吃得太多,隻能一樣嘗一點。聖上看到她想吃又吃不下的樣子,又是一陣發笑。
眾人再次看了過去,聖上咳了一聲,依然沒有說話。
簡輕語莫名其妙地縮了縮脖子,頭也不敢抬地熬完了整頓飯。
因為是中秋節,今日的宴席特意設在晚上,用完膳正好可以去賞月。眾人陪著聖上去了高台之上,除了與聖上親近的那些人,其餘人都老實地做陪襯,場麵實在算不上熱鬨,倒是山下小鎮上傳來的廟會聲,雖然隱約卻十分引人向往。
年輕些的已經開始蠢蠢欲動,聖上此刻像極了和藹的長輩,見狀笑眯眯道:“行了,都彆留下陪朕這個老頭子了,去山下轉轉,買些好吃的好玩的,拿回來也叫朕瞧瞧新鮮。”
眾人急忙應聲,聖上又道:“彆丫頭小子各分兩派,不安全也沒有趣,今日過節沒那麼多講究,丫頭小子們一起行事,陸遠,你再派幾個得力的跟著,定要每一個都平平安安的。”
“是。”陸遠應聲。
年輕人頓時三三兩兩往外走,簡輕語也要轉身離開,卻聽到聖上突然道:“禎兒,你陪著簡家大丫頭,朕許久沒吃驢打滾了,你跟她去買一些來。”
此言一出,高台之上瞬間安靜,陸遠眼神猛然一暗,兩隻手緊攥成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