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老母親的眼淚是被一通手機來電叫停的。
剛掏出手機的時候顧念還抽搭著, 透過朦朧的淚花,一看清來電顯示上的“速速跪下接旨”, 顧念條件反射似的打了個嗝,眼淚應聲收住。
默視兩秒,啪嗒,顧念把手機正麵朝下拍在了圓桌上。
手機自動進入靜音模式。
駱修問:“誰的電話?”
顧念蔫著揉眼:“我媽的。”
駱修:“這樣不接,可以嗎?”
“在死和半死兩個後果之間各有50%概率吧。”顧念咕噥。
駱修失笑:“那還不接嗎?”
“不要。”
“為什麼?”
“因為她肯定又要念我……”
“念你什麼?”
“就是找男朋友啊,相親啊,為什麼不通過對方的好友申請,為什麼通過了又把人刪了, 之類的。”顧念聲音越來越低,最後乾脆枕著胳膊趴回桌上去。
“……”
駱修眼神一晃。
“找男朋友?”
“嗯。”醉得迷糊的小姑娘悶聲應。
“你不是已經有男朋友了?”
“唔…?”
一張茫然的臉努力仰起來。
“我有男朋友了?”
“嗯, 你自己說的。”
“……”
小姑娘聞言低下頭, 緊緊皺了好幾秒的眉,似乎在記憶的角落裡努力扒拉著翻找自己那個不知道丟在哪兒的男朋友。
沉思許久後,她鬆了眉心, 咧開一個傻乎乎的笑, 白淨的爪子一揮――
“怎麼可能!”
駱修:“嗯?”
小姑娘驕傲挺胸:“我顧念, 母胎單身22年, 哪來的男朋友!”
駱修:“……”
駱修低下眼, 似無意問:“那之前朱涵宇在你通訊錄裡,看到那個姓林、名字最後一字是天的人,你說他是你男朋友。”
“林天?林什麼天……啊, 你說林南天!”小姑娘傻嘿嘿地樂,“她是我好朋友!閨蜜!我們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 她對我可好可好可好了!”
“……”
露台上風聲漸歇。
然後在某一秒驀地拉起,呼烈而至。
“原來……”駱修唇角一勾, 眸子被夜色染得黢黑,深邃,“果然沒有男朋友啊。”
“沒!有!”
顧念驕傲地舉起雙手。
駱修深望著她,須臾後他垂眸,失聲輕笑起來――
即便發現她是盲枝時他就對“男朋友”的存在早有懷疑,但此時哄她親口說出來,果然還是完全不同的愉悅感。
酒醉的顧念完全不懂寶貝鵝子為什麼突然就笑了,還笑得很……好看,和平常完全不同的好看,低垂著的眼睫上好像落了星子的碎粉,在光下熠熠的,讓人挪不開眼。
顧念呆呆看了好幾秒,輕聲問:“你心情好嗎?”
“…嗯。”駱修掀起眼,唇角彎著,“從未有過的好。”
“是有什麼很開心的事情嗎?”
“嗯。”
“是什麼,”顧念拖著藤椅往他腿前靠了靠,好奇心滿盛在眼底,“我也想聽。”
“等以後吧。”
“嗯?”
“以後,我一點點說給你聽。”
“……噢。”
顧念遺憾地點了點頭,但她沒失落多久,就嗖地一下又轉回去了:“那我們繼續討論劇本吧!”
駱修無奈地笑:“你是工作狂嗎?”
顧念嚴肅:“早一點努力,早一點成名,早一點捧紅你!”
駱修莞爾,垂手揉了揉她:“好,你還有什麼想調查的,問吧。”
“嗯!”
顧念工作的心是堅定的。
但可惜被酒精麻痹的大腦先她的意誌一步,投降罷工了。
問到最後一個“從飾演者的角度,你怎麼看雲曇這個角色”的問題時,顧念的聲音已經輕得像夢囈,眼皮直打架,腦袋也點著點著,就往桌麵落去。
駱修一抬手。
在小姑娘的腦袋磕到圓桌上前,他適時托住了她額頭,往下緩衝了幾公分,在桌麵上方將將停住。
顧念抬頭,眼神呆滯地甩了甩腦袋:“唔,我睡過去了嗎?”
駱修莞爾:“回房間吧,時間不早了。剩下的問題我可以明天再回答你。”
“不,不行!”小姑娘堅決否定。
“怎麼了?”
“明天,我們就要離開這裡了。我要回我們編劇小組的出租屋裡寫劇本,你也要回定客傳媒,努力接通告。我們見麵的可能性又要變成0了……”
女孩的聲音好像低落下去。
但是不等駱修安慰,她自己就突然抬頭:“但是沒關係的,我一定會加倍努力!等媽媽成了金牌編劇那天,就是我們母子團聚之時!”
駱修:“…………”
心底剛剛被勾起的柔軟和感動,一瞬間就清成了零。
駱修忍下了伸手過去把小姑娘搓圓揉扁的衝動,他笑歎了聲,然後慢條斯理地發問:“年齡上,我比你長兩歲;身高上,我比你高二十幾公分;性格上我也不該是讓人覺得可愛的類型。所以你是怎麼回事,嗯?”
顧念被耳邊這個低低的溫柔嗓音哄得暈乎乎的,傻跟著他思路走:“什麼,怎麼回事?”
“……”
駱修在她身旁藤椅上坐下來,靠著扶手望近她,眸子裡像落了星河,笑意點點。
“為什麼要把我當兒子?”
顧念糾結住表情。
駱修:“我不好看,還是我不是你喜歡的類型?”
顧念聽了立刻抬頭,嚴肅道:“胡說,我寶貝鵝子天下第一好看,怎麼會有人類不喜歡我鵝子這種類型?”
駱修:“……”
駱修好氣又好笑。
他忍住上去給顧念捏住叭叭的嘴巴的衝動,耐心哄騙她說答案:“那是為什麼?”
顧念沉默了會兒,小聲咕噥:“可能因為,就是太好看了吧。”
駱修一頓,撩起眼:“?”
顧念低著頭,自言自語似的:“你很善良,又很溫柔,對人就像天使一樣,長得也像。你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這樣的你應該被很多很多很多人喜歡,也一定會有那樣一天的。”
駱修:“所以呢。”
“所以,可能很多媽媽粉是真的從最開始就把寶貝鵝子當崽崽看待,應該還有一小部分,像我……”
小姑娘的輕聲差點把她自己哄睡過去,她腦袋點了一下,落空,又醒過神接到後半句――“像我,我知道你以後一定會遇到一個很好很優秀的女孩,我很想看著你成長、變好,不想因為這個女孩的出現而離開……所以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在最開始給自己劃下一條明確的界限。”
說到這兒,女孩一停。
她仰起臉,醉得彎著月牙似的眼,朝駱修露出一個燦爛的笑:“辦法就是把你當鵝子,這樣媽媽就能一直陪著你啦!你高興我就高興,你難過我就難過……隻要我不越過那條界線,就沒有人會受傷害!”
“……”
駱修怔望著女孩,失語半晌。
顧念精神回來,轉了轉腦袋就想起自己未竟的劇本複盤:“哦對,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對雲曇這個角色怎麼看呢。”
駱修回神,聲音輕下來,“雲曇,大概是個不幸又幸運的人。”
“唔?”顧念意外,“我還從來沒想過這種評價……說他不幸我好像可以理解,明明是佛壇聖物優曇花,卻被無辜牽連,入魔不說,開了靈智動了凡心,損了心性毀了修行,最後還是求而不得。”
“嗯。”
顧念:“這個角色從最初我們組內設定的出發點開始就是屬於悲劇角色的,哪裡幸運?”
駱修:“他自己覺得。”
顧念從思索裡一怔,抬眼去看駱修。
駱修察覺她目光,視線接上她的:“如果我真是雲曇,那我不會後悔。就算讓我知道了一切結局,再讓我回到最初和丁喬相遇之前,我依然會選擇和她相遇,會做和他一樣的事情……至少絕大多數選擇是一樣的。”
顧念不解:“為什麼?那些不幸都是因為丁喬,佛家八苦裡講愛彆離,求不得,丁喬不正是雲曇所有苦難的來源嗎?”
“對,她是。”駱修說,“正因為那些苦難因她而生,所以對雲曇來說,即便那些苦難也是他所不願舍棄、想要珍惜的。”
顧念陷入沉思。
許久後,顧念點了點頭,繃著臉嚴肅道:“我回去以後會好好考慮這一點角色內心的,謝謝你。”
駱修被她明明醉得眼睛都眯起來還繃著一本正經的模樣逗笑,“好。”
顧念扶著圓桌,慢慢起身:“我覺得我、我有點醉了,我們回去休息吧。”
駱修失笑,“你現在才覺得麼。”
“唔……”
顧念站直身後被一陣夜風吹得她有點暈,腦子裡也好像轉來轉去,連駱修的話聲都變得遙遠而模糊。
她晃了晃腦袋,然後更暈了。但在這眩暈感裡,她想起什麼,回過頭。
“哦,對了,還有最後一點……”
駱修虛扶著看起來搖搖欲墜的小姑娘,褐色的眸子溫潤如玉地垂著望她,像溫柔的湖。
顧念被蠱了一兩秒,眨眨眼:“你剛剛說,絕大多數選擇……和雲曇一樣。”
“嗯。”
“那不,不一樣的那個選擇,是什麼啊……”
駱修垂眸,輕笑了聲。
這個反應叫顧念茫然:“你笑什麼?”
“是驚訝。”
“驚訝……什麼?”
“驚訝你的敏感,”駱修撩起眼,眸子裡若深若淺。“這是身為編劇的職業本能嗎?”
如果顧念此時還清醒,如果她清醒時的觀察力還在,那她一定會發覺此刻眼前站著的駱修仿佛又入戲到她筆下那個入佛也入魔的優曇花了。
可惜她沒有。
這會兒的顧念醉得將到最厲害時,所有下肚的酒精全被夜風吹上了頭,攪著困意,迷迷糊糊的,讓她站直了看清楚麵前的身影和駱修的五官都困難。
更彆說分辨他的神色和情緒了。
所以顧念隻迷茫地在陸離的光影間捕捉到那人清瘦的影兒,她不解地等到了他的答案。
“我唯一會和他不同的選擇,在最後一幕。”
“唔?”
顧念被酒精熏得麻木的大腦有些轉不過來,沒想通這句話,她茫然地回過頭。
那人身影在半明半暗,清冷五官間情緒模糊,無法分辨。隻聽得到對方似乎聲音帶笑,低低啞啞的――
“如果是我,在那座石壁下我不會放她離開。”
“那要…怎麼做?”
“我會從妄無涯手裡奪走她。妄無涯是死是活我不在意,如果她難過,那就讓她忘記他。世上總有辦法。”
“……”
駱修說完以後很久沒有等到回應,他以為是他的話嚇到了顧念,回過頭去,卻發現女孩歪著腦袋靠在他肩膀上,好像已然醉得昏睡過去了。
駱修一怔,隨即無奈垂眸:“你可是把最後一次‘逃生預警’就這麼錯過了。”
“……”
自然沒人回答他。
駱修彎腰,將人橫抱起,往露台的出口走去。
但剛從鋪著鏤空木板的台階前走下,駱修就聽到露台入口出來人聲。他抬眸望過去。
來人他認識,至少是認識那張臉的――
正是那個在今晚的殺青宴上發現是顧念代駱修擋酒後,就一直拿著酒杯來灌顧念酒的中年男人,也是《有妖》劇組邀請的資方代表人之一。
此時的中年男人早已喝得滿麵通紅,大約是被服務生介紹來這座酒店唯一的露台上醒酒。
他顯然也認出了駱修,離著還有幾米就停下腳:“你不是那個……”
含含混混還噴著酒氣的聲音,在眼睛移到駱修懷裡昏睡的女孩時,戛然停住。
停了幾秒,中年男人望著昏睡不醒的女孩,慢慢露出個難看的笑:“我記得你,你是那個,劇組裡的演員,對吧?”
駱修不語。
露台的入口不寬,是個單頁的門,這個腦滿腸肥的中年男人堵在門前,就隻剩下一條細窄的半人寬的縫,他抱著顧念沒辦法通過。
駱修正思索間,中年男人見他不語,望著駱修懷裡的顧念色眯眯地笑起來:“這是你的女助理吧?長得很漂亮的一個小姑娘啊,你這是準備帶她去哪兒,樓上,開房?”
“……”
駱修回神,他側了側身,將顧念擋在中年男人那惡心的目光外,然後才冷淡地低聲開口:“和你無關,讓開。”
他顧忌著靠在他胸膛前的顧念,刻意壓製聲量,免得胸腔震動吵醒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