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穀。
孟柯接住一道流光,看清楚字跡後,嘴角翹起,忽然,另外一隻手從孟柯身後伸過去,“唰”的一下把信箋抽走。
“師伯,”孟柯歎了口氣,看著空空如也的雙手,沒有絲毫意外的轉頭,醫穀上任穀主槐生隨意坐在一個蒲團上,頭頂小花花格外燦爛的搖晃,孟柯哭笑不得說道,“是不破給我的信。”
槐生閉關兩年,剛剛出關不久,前一陣子去後土城,才從那些個老友嘴裡知道,陸衍已經回歸中洲,聽了一耳朵二手的魔界見聞,槐生溜達溜達回了醫穀當太上皇,兩年前陸衍在後土城施展星辰日晷大陣,令槐生有所感悟,如今心境不複當年的滄桑,倒起了些另外的趣味,比如逗師侄。
“空青越來越嚴肅了,這樣不好,”槐生細細把陸衍傳來的信箋看清楚,頭頂的小花配合地向前伸,看到最後,槐生不由得感歎,“開啟魔界之門,小不破倒是敢想。”
白邱城治療“黃粱”怪病時,陸衍搗鼓出一種自動煉丹爐,大大縮短煉丹的時間,孟柯知道不破師弟從來不走尋常路,能自己解決的事情一般不假手他人,信箋傳來,說明陸衍要做的事情非比尋常,看完信後,才知道何止非比尋常,簡直稱得上一句“大逆不道”。
魔界之門一開,萬千魔物來臨中洲,魔族天賦吞噬,萬一惹出大禍,陸衍萬死不足以謝罪。
想是這麼想,孟柯卻說道:“不破師弟既然敢開口,定有解決的辦法。”
“巧了,我也是這麼想的,”槐生把信箋折起來,放進儲物空間,沒有還給師侄的打算,他掐掐手指,說道,“不出意外,過幾天劍宗掌門的邀請也要到來,反正不破也在劍宗,你身為醫穀掌門去觀禮不合適,師伯替你去。”
孟柯:“……”
孟柯:“師伯你就是想去湊熱鬨吧?”
槐生頭頂的小花花舉起兩片葉子,托住花朵,槐生笑眯眯說道:“知我者,空青也。”
孟柯:“……”
怎麼師伯閉關以後,臉皮比以前還厚了?
**
落雁城。
陸衍回到中洲,玉娘沒再去過魔界,住在城尾的前道侶一啄道人死皮賴臉搬到城主府附近,有事沒事過來刷個臉,玉娘懷裡抱著一顆被擼禿嚕毛的傀儡頭,斜坐在貴妃榻上,懶洋洋問道:“今天又是什麼理由?”
一啄道人一言難儘地瞅瞅被摸禿頭的傀儡,從懷裡掏出兩封信箋,說道:“一封是不破來信,另外一封是劍宗發出,被我半路攔截了。”
玉娘:“……”
半路攔截我的信箋你竟然還敢這麼理直氣壯?
一啄道人那張鞋拔子臉展開一抹說不上好看難看的笑容:“我都沒拆,你幫我看看不破說什麼了?”
玉娘勾勾手指,兩封信箋落在貴妃椅旁邊的桌子上,一封簡陋的上麵有陸衍的道號,另外一封也很粗糙,透露著劍宗特有的貧窮氣息。玉娘先打開陸衍的信,說道:“說起來,劍宗掌門之爭應該就在近期?”
落雁城四通八達,各宗消息都會隨修士傳到這邊,玉娘人在城主府,實際上對落雁城了如指掌,她看完陸衍的信,順手轉給一啄道人,笑道:“恐怕小不破兩年前進入魔界之門後,就在打算今日之事了。”
一啄道人跟陸衍打交道不多,準確來說,一啄道人身為師伯,對上陸衍那雙似乎洞察一切的眼睛時還有點很難說出口的慫,君不見他小師侄在廣林齋待了僅僅幾天,靠猜測把落雁城摸了個底掉,若陸衍是彆宗弟子,一啄道人早就閉門謝客此生不往來,偏偏陸衍是他親師侄,更幫他把玉娘從魔界救出來,搞得一啄道人內心複雜,一時間不知道該以何種態度麵對陸衍。
慫吧,不應當。
擺長輩的譜,不應當。
感激涕零吧,他這個師伯還要不要當了。
千萬種思緒在一啄道人看完落款以後變成一種驚詫:“他要跟中洲為敵嗎?”
打開魔界之門,促進中洲與魔界的往來。
開什麼玩笑,人族與魔族天然對立,如何往來!
那邊玉娘已經看完劍宗掌門親筆書寫的邀請,回答道:“雖然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但小不破給魔界編撰功法後,魔族受天道製約,與妖族彆無二致。”
因為玉娘曾經入魔,一啄道人聽到“魔族”這個詞本能厭惡:“可魔族若是吞噬凡人……”
“人族也有敗類,”玉娘擁有半魔之體後,加之在魔界的所見所聞,觀念無形中轉到中立,“凡人有屠城之舉,修士也有邪道功法,且看看小不破的主意。”
筆墨有限,不如麵對麵商討,玉娘一錘定音:“三天後,我啟程劍宗,你幫我看家。”
“幫我看家。”
“看家。”
“家。”
一啄道人立刻把所有想法拋在腦後,說道:“好!”
跟前道侶的感情再進一步。
一啄道人算盤打得劈啪響。
看家已經來了,進家門還會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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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土城。
出發去劍宗前夕,袁槊來一嶽道人處拜訪。
彼時一嶽道人和破軍長老擺了桌子在喝酒,見袁槊來了,招呼他一起坐。
破軍另外拿一個杯子給袁槊,說道:“就知道你要來。”
陸衍的信中所說他們幾個都知道,在陸衍剛剛回到中洲,他領著一個魔族小孩,跟他們說魔界見聞和改造魔界的趣事時,他們就應該想到有這一天。
魔界之門封印已碎,魔族不可能隻待在魔界之中,他們渴望中洲的陽光,隻是現在魔界在建設,等到他們習慣了新魔界,就該出來看看中洲。
一嶽道人添上酒,大咧咧說道:“不破心有溝壑,咱們怎麼也猜不到他的想法,總歸魔界之門在後土城,越不過這裡去,待劍宗事了,再細聽不破的打算。”
破軍深表同意:“我已給天衍宗去信,文曲師兄坐鎮宗門,我小師妹貪狼去往劍宗觀禮,若是不破想趁劍宗掌門儀式之時談起此事,就算劍宗不同意,我們幾人,也可給不破撐腰。”
“我說句難聽的,”一嶽道人大手把玩已經空了的酒盅,陸衍是他師侄,神造化宗祖傳護短,一嶽道人“啪”的一聲,似是不小心把酒盅捏碎,他換了一個新的,說道,“老子還能安安穩穩坐這裡喝酒,已經是撿來的一條命,否則兩年前,彆說老子,整個中洲,都得一起陪葬不是?”
破軍跟一嶽道人碰杯:“就是這個道理。”
袁槊將酒一飲而儘,他看護封印大陣數百年,不知不覺間對魔界之門有所畏懼,但陸衍回來時,魔族沒有衝破魔界之門降臨中洲,現在更無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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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啊。
兩年前封印破碎,魔氣呼號,遮天蔽日,少年的背影在腦海中遲遲揮之不去。
若沒有陸衍,何談今天?
袁槊釋然道:“是我魔障了。”
複又笑起來:“這魔藤酒滋味不俗,到劍宗後,我必然再問不破多討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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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澄澈,星子懸掛其上,月亮灑下銀白色的光芒,將在院子中靜坐的宋扶搖籠罩。
再過幾天,就是她親自向掌門師伯求來的一年之約到來的日子。
鯤鵬劍安安靜靜躺在身邊,宋扶搖撫摸著劍鞘上破損的痕跡,鯤鵬劍的劍鞘是一整塊妖獸皮子製成,她當年突破築基後,師尊從自己的庫房中找出來交給她,獸皮堅硬無比,不懼風霜火灼,卻在她一天又一天的握劍中,有了損傷。
陸衍在她旁邊盤膝而坐。
宋扶搖問:“不破師弟,魔界有這樣的月亮嗎?”
她其實是想問,在魔界的兩年時間,你有沒有想過回到中洲,有沒有想過退縮?
“魔界有一輪血月,襯的大地都是淡淡的紅色,”陸衍怎麼可能聽不出宋扶搖的言外之意,他順勢說道,“我的命運就是向前走,後退一步,中洲不存。”
宋扶搖以為陸衍說的是魔界之門的事情,是啊,若不是陸衍以一人之力在魔界周旋,中洲已經被魔族吞噬,要不是危機近在眼前,掌門也不會強行突破大乘,她更是會在閉關之中,悄無聲息永墜黑暗。
陸衍問道:“扶搖師姐在怕什麼?”
“怕?劍修不能說怕這個字,”宋扶搖的手指一點一點摸到鯤鵬劍劍柄的位置,為符合劍名,劍柄應當雕刻一隻大鵬展翅的圖騰,在久久的揮劍中,幾乎全部抹平,隻剩下若有似無的線條輪廓,“掌門師伯曾說,段同風為劍而生。他天生劍體,天賦過人,是劍宗引以為傲的首席,剩下所有人,都隻能龜縮在首席的光芒中,看他高高在上,淩空而視。”
陸衍說道:“可你不願意。”
宋扶搖笑:“可我不願意。”
不願意成為某個人的附屬,不願意隻能做一抹影子,更不願意接受段同風的施舍。
鯤鵬劍響起嗡嗡劍鳴,仿佛在契合主人的心境,宋扶搖按住鯤鵬劍,眼神發亮:“不破師弟,我會贏,你可以提第二個條件了。”
“不急,”陸衍眯起眼睛,“扶搖師姐聽我講講魔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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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陽初升,劍宗擂鼓陣陣,如驚雷響徹。
眾弟子們皆身穿統一道袍,與掌門金殿處集合。
陸衍跟長輩們見禮,除了他隻有阿涼輩分最低。
槐生搖晃著小花,先在劍宗掌門那裡寒暄兩句,他是醫修,自然而然捏上劍宗掌門的脈搏,輕柔的木係靈力在劍宗掌門身體裡環繞幾周,中和了經脈和丹田的疼痛,隨後,他放下幾瓶丹藥,說道:“治標不治本,以後不操勞,也是好事。”
劍宗掌門被槐生安慰笑了,他不客氣地吃下一枚丹藥,感受丹田傳來的微微熱意,知道丹藥價值連城,說道:“我可沒錢給你。”
“哼,以後你隕落我前頭,正好……”槐生說到半截,停了下來,他輕聲歎息,說道,“你最了解劍宗是什麼狀況,小輩沒有成長起來,你怎麼忽然去渡大乘劫了呢?”
劍宗掌門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見陸衍言笑晏晏的側臉,他恍惚一下,搖頭道:“覆巢之下無完卵,想為劍宗搏一條生路,誰曾想……不說了,槐生師兄,你看我那兩個小輩,哪個好?”
槐生頭頂的小花兩片葉子指向陸衍:“我就看不破好,同輩之中,論心性天賦,無人能出其右。”
劍宗掌門沉默一會兒,半個月前,他跟陸衍交談一夜,他自以為是個頑固的劍修,僅僅一夜,陸衍一步一步,讓他看到一個全新的中洲與劍宗,在少年離去後,讓他由內而外感受到數百年光陰虛度。
槐生話鋒一轉,說道:“不過我不喜歡你的弟子。”
劍宗掌門的弟子,是段同風。
當日醫穀掌門儀式後,陸衍渡元嬰雷劫,三九二十七道紫冥雷劫加身,凶險異常,陸衍用了巧妙的方法避開二十五道,槐生竟聽到段同風在一旁譏諷。
一塵道人為何叫槐生“老不死”,因為他活得夠久,同輩之中,他年紀最大,身為醫修,見過的惡更多,段同風屬實排不上號,但是,不破還在渡劫,段同風在這邊說風涼話。
太不合適。
沒有一點大宗門出身的風度。
槐生讓劍宗掌門多休息一會兒,他自己溜溜噠噠走到陸衍身邊,跟周圍一圈人打招呼。
“貪狼師妹身體可好?”
“與玉城主多年不見。”
“袁城主多多保重身體。”
“不破修為大有進益啊,喲,這你孩子嗎?”
陸衍:“……”
陸衍無奈:“槐生師伯……”
槐生大笑兩聲,揉兩把阿涼軟軟的頭發,說道:“師伯開玩笑呢,我認得他。”
兩年前多虧了小朋友當人質才有一刻喘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