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李玉也能理解張廷玉,像他這樣的漢臣,做到輔政大臣的位子,還是四個輔政大臣之中最後一個,又能功成而退,著實難得了。
加上之前鄂爾泰雖然死後也被配享太廟,可惜被後人連累,乾隆一怒之下,就把鄂爾泰移了出來。
如今張廷玉恐怕也擔心,自己死了之後,會不會有這樣的後輩出現,愣是讓他死後不能安寧?
於是他在家坐立不安,忍不住又到禦書房這邊求情,隻盼著不管後人如何荒唐,乾隆也不要跟鄂爾泰一樣,把自己挪出去。
這就讓乾隆很不痛快了,他承諾了會把人放進去,就一定會放。
至於後輩會不會過於荒唐,然後自己把張廷玉挪出來,這是乾隆的事嗎?難道張廷玉不該趁著身子還康健,回去趕緊把小輩們約束一番,就跟蘇家一樣?
還隻等著乾隆能夠寬恕,怎麼,要給張廷玉家裡送一個免死金牌嗎?
張廷玉微微顫顫跪下,乾隆更不高興了,又感慨這個漢臣確實是老了,隻想要身後的榮耀,卻沒想著束縛後輩的。
乾隆發了一通火,也懶得繼續跟張廷玉這麼個老臣計較,隻揮揮手道:“行了,李玉扶著張愛卿下去,叫人準備馬車,派兩個禦林軍親自送愛卿回府。”
他擺明是讓張府的人把張廷玉勸住,留在家裡,彆再過來氣他了。
李玉應下,扶著張廷玉出去,特地選了兩個穩重的侍衛送張廷玉回去張府。
然而兩個侍衛回來後跟乾隆稟報,他又發了一通脾氣。
永璋坐在側間沒動,低頭繼續整理奏折了。
乾隆回來的時候臉色不太好看,不過看向永璋的時候麵色緩和了一些,他坐下喝了一杯茶,揮手打發李玉出去外頭,忽然說道:“張府的人看張廷玉回來,沒急著扶他回去,而是跟兩個侍衛旁敲側擊,朕有沒答應張廷玉。”
“你覺得,張家人是什麼意思?”
永璋一愣,這有什麼好說的,擺明張廷玉過來,張府的人知道的,還等著張廷玉帶好消息回去。
張廷玉是年紀大,老糊塗了,但是張家人卻沒那麼老,腦子也不糊塗。
這是想借著乾隆憐惜老臣,給張家後人們鋪路呢!
他是這麼想的,也就這麼說了。
李玉在門口聽得心驚膽戰,三阿哥這性子跟純貴妃是一模一樣,簡直是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就不怕皇帝遷怒發火嗎?
乾隆沉吟片刻,指尖點了點桌麵,忽然嗤笑道:“連你都看出來了,張家怎麼就覺得朕看不出來,還會答應他們這種荒謬的要求?”
永璋沉默了一會就道:“他們就是仗著張大人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另外就是皇阿瑪心腸好,對老臣們也不錯。”
這話讓乾隆聽得好笑,還真笑出聲來:“你哪裡發現朕對老臣好了?想想四個輔政大臣,如今隻剩下張廷玉一個了。”
此話一出,在門口的李玉都替三阿哥捏把汗了。
永璋倒是毫不猶豫說道:“皇阿瑪此言差矣,四位輔政大臣一個做錯事所以主動辭官,兩個病去了,才會隻餘下張大人。其他老臣要告老還鄉,皇阿瑪就沒有不允的,還讓他們風光回去。”
確實乾隆年紀大一些了,對這些老臣都寬容了不少。
隻要他們沒有犯過大錯,哪怕能力不是很出眾,乾隆也願意給他們一點麵子,叫他們回去後也能富足過日。
但要是不知足,跟張廷玉這樣,乾隆就不大樂意了。
他的指尖點了點桌麵又道:“那你覺得,張廷玉這事該怎麼辦?”
永璋想了想才道:“皇阿瑪,張大人畢竟是最後一位輔政大臣,之前確實有汗馬功勞。如今這樣,恐怕是身邊有小人慫恿,張大人又有些病糊塗了,才會到皇阿瑪跟前來胡言亂語。”
乾隆眯了眯眼,看著永璋,忽然笑道:“不錯,這確實是個好法子。”
他揮揮手,示意道:“你分好這些折子,就可以回去歇息了。”永璋點點頭,繼續拿起手邊的折子看一看內容,若是重要的就放在前邊,沒那麼重要的就放在右邊,然後繼續看下一本的。
哪怕剛才乾隆問了那麼多話,永璋回了就回了,回答完之後,又專心落在手裡的折子上,仿佛絲毫不在意剛才自己跟乾隆說了什麼。
這就證明,永璋確實是想什麼就說什麼,沒什麼好忐忑的,態度輕鬆平和得很。
乾隆心裡滿意,永璋不愧是沐瑤的兒子,果真跟她一樣,有話說話,不扭捏不藏私,還淡定得很。
李玉對三阿哥也是佩服的,能讓暴怒的乾隆那麼快平靜下來,甚至還笑了,除了純貴妃之外,就隻有三阿哥能迅速做到了。
等永璋看完折子回去,乾隆才吩咐太醫院,派了院首去張府看看張廷玉。
然後院首回來就道張廷玉病了,如今有些迷迷糊糊的,需要臥榻歇息,身邊也得人仔細伺候才行。
長輩病了,小輩們輪流精心侍疾是應該的。
乾隆就下旨,讓張家人留在府裡,輪流照顧好張廷玉,務必讓他好起來。
至於張廷玉什麼時候病好,這不是院首一句話的事嗎?
而且院首也沒說是什麼病,隻說糊塗了,就是張廷玉年紀大了。
老了,又怎麼能徹底好起來呢?
張家人被約束在府裡,張廷玉跑到禦書房裡讓乾隆生氣的事傳出去,很多人隻覺得是張廷玉老糊塗了,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惹得皇帝不快。
然而乾隆不快歸不快,轉頭覺得不對勁,還是讓太醫去張府給張廷玉看看,很是關心這位老臣了。
永璋回來跟沐瑤用飯的時候,隻隱約提了一下,沐瑤就知道此事了。
不外乎是一石二鳥,把張家人關起來,又保住了乾隆的名聲,不至於說他苛責四大輔臣。
這麼厲害的主意還是永璋提出來,沐瑤狠狠誇了兒子幾句,隻覺得驕傲極了。
永璋原本不打算跟沐瑤說的,就怕乾隆跟沐瑤提起,沐瑤一概不知情就不好了。
而且他當時就在禦書房,想必很多人會來找他或者找沐瑤旁敲側擊消息,總不能讓沐瑤一無所知的。
哪知道沐瑤聽過後,第一時間就開始誇自己。
永璋被她誇得不好意思,臉頰都有點紅了,吃完飯就趕緊溜了。
沐瑤在後邊笑了起來,隻覺得兒子大了,還是跟以前一樣好逗弄。
乾隆過來的時候遠遠就聽見沐瑤的笑聲,不由問道:“什麼事叫你這般高興了?”
沐瑤等他落座,奉上熱茶後才笑著道:“這不是永璋幫上皇上的忙了,我就誇了他幾句,這孩子臉皮薄,整張臉都紅了,簡直是落荒而逃。”
乾隆想到永璋被誇得滿臉通紅的樣子,也是笑了:“確實,他出的主意不錯。如今張家人不能隨便跑出來,還找不到借口了。”
畢竟宮裡的太醫到府上來給張廷玉看病,他們都沒借口說張廷玉不舒服,要在外頭請大夫的話了。
藥材都是宮裡一車車送進張府的,連煎藥的藥童都送過去了,可謂是極為周到了。
張家人隻需要輪流給張廷玉侍疾就足夠了,其他什麼都不用管。
食材都讓人送去府裡了,他們完全不需要做什麼,就給安排得妥妥當當的。
外人看著隻覺得乾隆對張廷玉這位老臣真是仁義至儘,連張廷玉惹得乾隆不快,他都能放下,先好好關心這位老臣,還如此周全,張家人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他們隻能捏著鼻子,給關在府裡給張廷玉侍疾,要真妄想出去,恐怕要被人指著脊背罵他們不孝順了!
永璋這主意確實好,正大光明的陽謀了,很得乾隆歡喜。
他側頭笑道:“確實是你教出來的孩子,尤為聰慧,還會為朕分憂。”
這話叫沐瑤笑道:“皇上這麼誇我,我可是會驕傲的。不過永璋也是皇上的孩子,皇上的孩子有不聰慧,不為皇上分憂的嗎?大阿哥和二阿哥在吏部和戶部,想必也是極為勤勉的。”
乾隆想想那兩個兒子,於是就點頭道:“確實如此,都是好孩子了。”
還以為張家就此偃旗息鼓,安分起來,哪知道他們就不知道安分兩個字怎麼寫。
藥童被院首留在張家,自然就是個小內應了。
很快這位藥童就出來指責張家小輩懶惰,伺疾的事都丟給下人去做不說,他們還慫恿張廷玉出門,若是能進宮拜見乾隆就更好了,實在不行,跟同僚們見見麵也是可以的。
這就讓乾隆十分不悅,在早朝的時候道:“張愛卿身子不適,為這些小輩們再三走動,不顧自己的身體,隻想著給他們謀一個好前程。朕看在張愛卿的份上不跟他們計較,他們倒是越發過分了。”
“也罷,張愛卿無法管束住族人,一而再再而三,絲毫不知道安分守己,就此罷免張愛卿進太廟之事。”
張廷玉心心念念進太廟,居然這就給弄沒了,聽到消息後兩眼一翻就給暈過去了。
家裡人還想著張廷玉知道後,出去哭一哭,乾隆可能會收回成命。
可惜張家門口的侍衛多了不少,說是為了保護張廷玉,免得被家人慫恿出門,身子不適很容易出意外,還是侍衛留下勸阻為好。
張廷玉的四個兒子都已經入朝廷為官,這次他們四人在前年和去年分彆被派去外地,等得知消息的時候,早就已經塵埃落定了。
他們出遠門,族人們主動上門來要照顧張廷玉,幾人倒是沒有多想。
哪知道老父親年邁後開始糊塗,竟然被族人們慫恿,犯下大錯呢!
好在乾隆沒有遷怒到張廷玉四個兒子的意思,畢竟這四人才學才乾都不錯,一直兢兢業業辦差。
沐瑤感慨張廷玉這個老臣,想必是年紀大了,得了老年癡呆。
正巧身邊的族人一個個花言巧語,讓腦子迷糊的張廷玉被慫恿著進宮,跟乾隆說這樣的話來,倒是可惜了。
畢竟張廷玉小心翼翼多年,才成為輔政大臣最後一人,哪知道被族人這麼一鬨,變得晚節不保了呢!
張廷玉不但老年癡呆,身子骨也大不如前,沒熬多久就撒手人寰了。
四個兒子趕回來為張廷玉處理後事,除了申請丁憂之外,就是收拾那些撮合張廷玉的族人。
乾隆在張廷玉去世後還是鬆了口,讓他依舊能享配太廟,叫張廷玉的四個兒子感激涕零。
沐瑤感慨帝王之術果真是熟知人心,乾隆前麵因為張廷玉犯錯而罷免了太廟,卻在張廷玉去世的時候又願意恢複,這自然讓張廷玉的四個兒子感恩戴德之餘,以後更是忠心耿耿為他辦差了。
而且從康熙開始,丁憂服喪此事就越來越短,改為三個月內,百日服喪。
當然官員想服喪三年也是可以的,朝廷卻規定,如果超過三個月,會有兩種懲罰。
一是再也不能升遷,二是扣六個月的俸祿。
再就是,這三個月服喪期間也不給任何俸祿。
這樣再扣六個月,品級低一點和出身不夠好的官員直接就要吃西北風了,也就不敢硬生生服喪三年,讓朝廷也能繼續運轉起來,不至於因為服喪的太多而缺人手了。
雍正和乾隆都延續了這個措施,還更為靈活。
比如張廷玉這四個兒子就可以輪流來服喪,而沒有規定他們一次性四個人一起服喪三個月。
畢竟他們手裡的差事還沒做好,有些進度快一些,有些才剛開始。
互相商量幾下,幾個兄弟就能輪流來,也不耽誤正事了。
因著張廷玉的事,永璋回答得漂亮,休息日在禦書房整理奏折的時候,乾隆偶爾也會問他幾句。
有些永璋能回答,有些他想不出頭緒來,就實誠告知了。
乾隆還是很喜歡這個坦誠的兒子,按照永璋這個年紀,學問還不錯,剛進禦書房沒多久,對政事不算很了解。
能回答的都說得不錯,不會的就照實說,要是不懂裝懂,反而叫人厭惡了。
而且無知是不能遮掩的,乾隆一聽就能聽出來,他最討厭的就是不懂裝懂的人了。
好在永璋沒有這個毛病,而且年紀小,在乾隆麵前尤為坦然。
乾隆很喜歡永璋這個態度,偶爾永璋回答不出來,他也會耐心指點一二。
永璋一點就通,還能舉一反三,讓乾隆很是欣慰。
再過幾年,永璋也能加入到兩個哥哥當中,去各部門衛他分憂了。
永璋不知道乾隆心裡已經把他安排得明明白白了,卻也覺得在禦書房裡,哪怕隻有半天功夫,也能學到不少,還能通過奏折了解外頭的事。
最近的大事就是傅恒打了一場勝戰,乾掉了敵方將領,然後長驅而入,直接把敵方首領給乾掉了。
首領的兒子被傅恒手裡的新武器嚇破膽,很快就帶著底下人來投降。
這場戰役破天荒一年多就結束了,傅恒也能班師回朝。
乾隆很是高興,晚上拉著沐瑤喝酒。
沐瑤隻喝了幾杯就有點頭暈了,乾隆自己就把兩壇酒水都乾掉了,還精神奕奕的,她也不得不佩服。
等她醒來,素紋已經準備好醒酒湯,沐瑤喝完後才感覺舒服一些。
沐瑤吃過早飯,卻聽小豆子說,郎世寧讓人送了兩幅畫來,給她看看。
她倒是不驚訝,畢竟郎世寧偶爾也會送畫來,他們兩人如今說是師徒,更像是畫友了。
如果兩人畫了什麼滿意的作品,都會送過去給對方看看,品鑒一番。
不過沐瑤的畫技越發厲害,郎世寧已經很久沒有怎麼評點過,也確實沒什麼能挑剔的。
沐瑤讓人送了兩幅畫進來,兩個小宮女捧著畫,她看了一眼就知道這不是郎世寧的畫作,不由奇怪道:“朗先生可說了,這是誰畫的?”
這兩幅畫不管顏色和線條,都能看出稚嫩來,估計出自兩個年紀不大的孩子手上。
果然小豆子就道:“朗先生說了,若是娘娘問起,就告知一二。是朗先生的教會送來的兩幅畫,是一對年紀不大的姐弟,弟弟很有天賦,姐姐的匠氣就更重一些。”
不用說,郎世寧是看中這對姐弟,打算收了弟弟做徒弟,如今也是問一問沐瑤的意思。
沐瑤看著畫作,倒是能分得出兩人的風格來。
左邊的更嚴謹一些,畫作裡頭沒那麼多含糊的渲染,而是畫得十分清晰,細節方麵相當注重了。
右邊的就要含糊一點,意境卻要更彆致。
她就感興趣問道:“這左右兩邊的畫作,哪個是姐姐畫的,哪個是弟弟畫的?”
跟沐瑤猜的一樣,左邊是姐姐畫的,右邊是弟弟畫的。
沐瑤對這個姐姐倒是很感興趣,就讓人把她叫進宮裡來見一見。
姐姐果真年紀不大,隻有十來歲,弟弟隻怕年紀更小一點了,她有點怯生生的,到了景仁宮,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麼放了。
沐瑤柔聲問了問,得知這個小姑娘的名字叫木棉,弟弟叫木德。
兩人早年喪母,後來喪父,親戚不養,吃百家飯勉強長大,就去教堂當雜工,跑跑腿,幫忙打掃之類的,勉強混個溫飽。
也是兩人看過彆人作畫後,就能摸索著畫得不錯,才被收下來正式學畫,如今才學了兩年,就被推薦到郎世寧跟前了,確實天賦極為不錯。
沐瑤讓木棉畫下外邊常去的一個地方,木棉拿著炭筆,眼神很快專注起來,一點都不像剛才那個怯生生的小姑娘,而是變得鎮靜了許多。
沒多久木棉就畫好了,跟沐瑤想的一樣,這畫在郎世寧眼裡是匠氣,在她眼裡就是務實了。
“你的畫確實匠氣十足。”
這話一出,木棉肉眼可見沮喪了起來,很快又聽沐瑤說道:“不過倒是很適合做勘察,然後畫出來。”
木棉不但對去過的地方能過目不忘,甚至連細節都記得一清二楚,能夠細致畫下來。
如果還沒有照相機,木棉這雙手畫下的就跟照片差不多了。
沐瑤有個想法,就是把如今漂亮的圓明園畫下來,讓後世的人能夠看見。
不管以後圓明園會不會被破壞,經過長久的歲月,後人很可能會把圓明園有所改建,不是如今她所看見的一樣。
沐瑤隻希望自己如今看見的這個園子,幾百年後依舊展現在人前,讓眾人驚歎。
但是要畫下整個圓明園,傾她一生,很可能都畫不完。
而木棉,就是最適合的幫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