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家裡真缺錢,包袱當然還是該扔就扔,填飽肚子才是最要緊的。
楚紹一句話,就能讓楚酒酒安心下來,這下她不糾結了,每天盼星星盼月亮的等處暑,等分完糧食的那頓大餐。
處暑這天,氣溫正好有所下降,沒那麼熱,許多村民一大早上就守在曬穀場,看見拖拉機把糧食運來的時候,好多人都激動起來。
雖說大隊長通知的是各家各戶隻出一個代表,但這可是分糧啊,農民辛辛苦苦忙活半年,為的就是這些寶貴的糧食,聽見拖拉機進村的聲音,幾乎全村人馬都出動了,一刹那,青竹村萬人空巷,要是這時候村裡來一個小偷,那肯定能賺的盆滿缽滿。
……
楚酒酒和楚紹站在曬穀場的邊緣,前麵人太多了,他倆來的不夠早,現在根本擠不進去,隻有等前麵的大隊長喊名字,喊到他們的時候,他們再努力的往裡擠。
大隊長拿的名單上,前麵一排都是姓陳的,他先念名字,然後再念工分,最後才念分多少斤的糧食,念完以後,還要和記分員核對一遍,確認無誤,由記分員看稱,稱好了,就可以讓那人把糧食領走了。
早上八點,楚酒酒就跟楚紹一起過來了,曬穀場沒有坐的地方,楚酒酒站了一會兒,感覺有點站不動了,她便靠著楚紹休息,隔段時間,就把重心從左腿移到右腿,然後再從右腿移到左腿。
大約十點的時候,大隊長那疊厚厚的名單才念完了四分之一,後麵還有一群人等著呢,但是突然有個人鬨了起來。
“不對,我的工分一共是一千六百八十四,這裡隻有一千六百八十二,少兩個工分,這數對不上!”
嚷的這個人叫陳大紅,她在這村裡也挺出名的。早些年,她嫁到了彆的村,本來生活還算可以,哪知道66年一到,她丈夫因為成分不好、加上認識一個如今是國民黨的發小,被革委會抓走了,抓走沒半年,他死了,至於是自殺還是什麼,沒人知道。陳大紅沒孩子,婆家對她不錯,可是為了自保,她必須離開那個村子,以寡婦的身份回到青竹村以後,陳大紅一直都是獨自居住,她不想給自己父母添麻煩,戶口也是自己單獨一人。
陳大紅在村裡勞動,分了糧食以後,她每次都是送一部分給自己父母,又送一部分到婆家去,日子過的緊巴巴,可以這麼說,糧食就是她最重要的東西,少一點都不行。
父母的那部分還好說,她父母身強力壯,自己就能養活自己,她送的糧食隻是一個心意,可她送回婆家的,那都是切切實實的救命糧,平時陳大紅恨不得自己長出八隻手來,能多掙一個工分就多掙一個,現在一下子少了倆,她能不急麼。
陳大紅搶過大隊長的名單,指著自己的名字說道:“每天我掙了多少工分,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一千六百八十四,絕對不會有錯,你們算錯了,給我算少了!”
大隊長頭疼不已,他想把名單拿回來,又不敢跟陳大紅搶,就怕她把名單給撕了,“怎麼可能,我跟解放、慶發,還有記分員,我們四個一塊對了三天,不可能有錯啊!”
算錯工分,這是每個農民都不能容忍的事情,還在等分糧的眾人已經開始沸騰起來了,不少人都湊過來,想看是不是陳大紅說的樣子。陳大紅在外麵要夾著尾巴做人,可在青竹村,這是她的娘家,半個青竹村都是她娘家人,再加上她實誠、能乾,大家嘴上不說,心裡其實都是偏向她的,陳大紅不放過這件事,大隊長沒辦法,乾脆讓記分員回去把記分冊拿過來,再重對一遍。
楚酒酒伸長了脖子,也看不到裡麵是什麼情況,但她又好奇,於是,鬆開楚紹的衣角,楚酒酒彎下腰,從人群的縫裡鑽了進去。
楚紹也在關注裡麵的事態發展,等他察覺到楚酒酒跑了,再去找,已經找不到她在哪了。
楚酒酒在裡麵鑽來鑽去,還真讓她鑽到了看熱鬨的第一線上,站在一個大娘身邊,她仰頭看了看陳大紅滿臉怒氣的樣子,感覺這事不太好收場。
這個阿姨一看就是特彆在乎工分的,要是大隊長真把她的工分算錯了,她還不得把大隊長活吃了呀!
這麼一想,楚酒酒對接下來的發展更加期待了。
……
陳大紅一臉的怒氣衝衝,記分員更是一臉的怒氣衝衝,他當記分員這麼長時間,一筆工分都沒算錯過,陳大紅這話,就是在侮辱他的人格!
風風火火的回到隊部,再風風火火的把記分冊拿回來,啪的一聲,記分員把記分冊摔在大隊長麵前的桌子上,“陳大紅,你現在就對,大家夥都跟著一塊對,看看是不是我算錯了!”
陳大紅也不跟他廢話,拿過記分冊來,找到自己的名字,從一月份開始,她一邊對,一邊念,旁邊有會算數的,就幫她算,記分員也在算,楚酒酒算數不太好,就隻是看著陳大紅一頁一頁的翻過記分冊。
好長時間過去,後麵的人都等的不耐煩了,陳大紅終於念完了最後一個數字,全加一起,在場好幾個人都得出了一樣的數字。
一千六百八十二。
跟記分員算的一樣。
陳大紅滿臉震驚,“這、這不可能啊,我每天都記著自己的工分,我、我算過,是一千六百八十四,我每天都算,不可能出錯!”
她怕大家覺得她說謊,她連忙左右亂看,還揪著一個男的,急切的對他說:“真是一千六百八十四,我自己掙的工分,我最清楚啊!”
大隊長看她這樣,不禁皺起眉頭,“大紅,你也對完了,記分員沒給你算錯,是你自己算錯了。行了行了,既然算錯了,就彆再說了,趕緊把你的糧食領走,後麵還這麼多人呢。”
大隊長說完,其他村民立刻開始轟陳大紅離開,既然沒算錯,就彆耽誤他們領糧食了,雖說誰家分多少,都已經定好了,但這糧食不放到自家的米缸裡,他們就是不放心,總覺得會有人趁機來占他家的便宜。
陳大紅急的要命,她習慣了把每天的工分加到一起,睡前都在念叨這個數字,這是她生活的動力,她不可能算錯,真的不可能算錯。
然而沒人信她,她父母也在附近,見狀都要把她帶出去,正手足無措的時候,突然,一隻手拉了拉她的袖子。
陳大紅扭過頭,發現一個不認識的小女孩正望著自己,她指向被她拿在手裡的記分冊,“嬸,你把記分冊往前翻兩頁。”
青竹村的女人們,年紀大的一律叫奶奶,年紀小的一律叫嬸,反正楚酒酒是一個都不認識,讓她去搞清輩分,也著實是難為人,乾脆就這麼統一稱呼了,她姓楚,又不姓陳,村裡人不會跟她計較這麼多。
也是實在沒辦法了,陳大紅聽見楚酒酒說的話,連忙抖著手把記分冊往回翻了兩頁,她是舉著記分冊的,楚酒酒看不見,但她卻跟看見了一樣,清晰的說道:“嬸,這一頁上麵,你那一行是不是有兩個黑點呀。”
村裡計分用鋼筆,鋼筆的墨水和毛筆一樣,都很容易洇墨,記分冊上有不少這樣的墨點,但像這一頁上這麼大的,還是比較少見的。
皺眉看了一會兒,陳大紅立刻叫起來,“有!有倆!”
接下來,不用楚酒酒說,她就把記分冊抬了起來,仔細觀看這倆墨點,這一看,還真讓她發現一點問題,其中一個墨點比較小,而墨點邊上,有非常細微,基本注意不到的一條橫伸出來,看位置,很像是數字5。
陳大紅頓時揚眉吐氣,她把記分冊甩在記分員麵前,指著那倆墨點問:“為啥就我這有倆這麼大的黑點?你看看,你低頭仔細看看,這黑點邊上還有一個橫呢,我告訴你,我認識!這是5!好啊你,你私自扣我工分,你什麼意思?你說啊!”
記分員都懵了,他跟陳大紅無冤無仇的,扣她工分乾什麼,再說了,黑點在哪呢。
把記分冊拿起來,記分員湊近了,仔細看了好半天,才發現陳大紅說的端倪。
還真是啊……
他心裡咯噔一下,有這麼一瞬間,他還真以為是自己疏忽,把陳大紅的半個工分給抹了,記分員大驚失色,旁邊陳大紅的父母又問:“不對啊,大紅,倆黑點,就算是倆半個工分,你不是說少兩個工分嗎,這才一個,還有一個哪去了?”
陳大紅一愣,又把記分冊搶了回來,她擰眉看了好長時間,終於,她指向一個日期,“不對,這天27號,我記得我掙了十個工分,我平時也就八個,這天有十個,我可高興了,但是這最後記的,怎麼我才九個工分,少一個,那個工分去哪了?”
27號就是上個月的事情,而且是收稻子的時候,日期沒有那麼久遠,再加上比較特殊,大家普遍都還記得那時候的事,圍觀的人群中,突然有人提起來,“對對對,我記得大紅那天是掙了十個工分,我跟她一起的,那天她精神足,割稻子比我們快了不少,我們還說她要分不要命呢,沒錯沒錯,是十個。”
這下可不得了了,先有抹工分,後有不記工分,人群一下子全炸了,急的滿頭大汗的人瞬間換成了記分員,他臉紅脖子粗的對大隊長喊:“我這人你們都清楚啊,我不可能抹咱們村村民的工分,我——”
說到一半,記分員腦子突然轉了過來。
不對啊。
不管是抹工分的那兩天,還是27號這一天,記工分的人都不是他,這記分冊上也寫的分明,這是周小禾的字跡啊!
可算是把自己撇過去了,記分員連忙喊:“大家夥聽我說,農忙時候記分的不是我,我隻算總分,收稻子那段時間,是咱們村的周小禾給大家記數,要是有問題,你們應該找周小禾!”
彆管紳士風度了,誰的錯誰來認,他可不當這冤大頭,他在青竹村混,靠的就是好口碑,口碑毀了,他以後還怎麼當記分員啊。
楚酒酒自從說完那句話,就再也沒發過言,大家也把她這個小孩給忘了,連陳大紅,到現在都沒反應過來,是楚酒酒幫了她一把。楚酒酒就安靜的站在人堆裡,跟大家一起,把目光投向不遠處的周小禾。
周小禾從他們把記分冊拿來,非要一一核對的時候,就感覺很緊張了,但她聰明,知道這時候她要是露怯,那才是自己把自己錘死了,所有人都在看她,周小禾卻仍然是一臉狀況外的模樣,仿佛這件事真的與她無關。
陳大紅氣得要命,立刻擠過人群去找她。
“是不是你乾的?怎麼彆人那裡都沒有黑點,就我這有兩個,周小禾,我之前說你嬌氣,說你不乾活躲清閒,就是仗著趙連長的麵子給自己謀私利,你聽見了,所以你報複我對不對?你要是真不服氣,你當麵跟我說啊!扣我工分算怎麼回事,你這是扣我的糧食,你這是要我的命!”
周小禾愣愣的睜大雙眼,她先是看向陳大紅,然後又看向圍觀的村民,慢慢的,她好像明白過來這是怎麼回事了,於是,她立刻跑到記分員身邊,把記分冊拿起來,她焦急的找了一會兒,等找到陳大紅的名字以後,看著上麵的兩個墨點,她刷的白了臉色。
“我……我沒發現,我之前也寫出過黑點,我用自己家的鋼筆給大夥記分,我的鋼筆是前進給的,用了好些年,出水有問題了,我真沒想到會出現這種事,大紅,我、我……對不起,這都是我的錯。”
她眼睛紅了,看著像是要哭,但怕丟人,也怕陳大紅罵她,她連掉眼淚都不敢,隻能站在原地,繼續道歉,“我那幾天一直坐在太陽底下,頭暈不舒服,可我怕耽誤大家的時間,不敢回家……早知道,我還不如回家呢!竟然還漏寫了你的工分,大紅我對不住你,你彆生氣,我把我的糧食分一半給你,不用管我,我飯量小,吃一半就行了,剩下的你都拿走,彆跟我客氣!”
她言辭懇切,抓著陳大紅的手不放,陳大紅本來是受害者,被她這麼一通說,反而不好意思了,火沒法發,氣也沒處撒,她是真樸實,當然不會拿周小禾的糧食,沉默了好半天,她煩躁的把自己手抽出來,“算了算了,大隊長,你把我工分給我補上就行了,事情弄清楚就好,不然搞得像是我想占村裡便宜似的。趕緊發糧吧,大家都等著呢。”
大隊長心裡也不高興,可周小禾都要哭了,陳大紅又擺明了不想計較,他一個大男人能說什麼,讓記分員去量稱,大隊長望著滿臉愧疚的周小禾,最後隻歎了口氣,“你以後還是彆幫記分員了,身體不好就回家養著,你說說,這事鬨的。”
給記分員幫忙不算什麼,周小禾原本的目標,是通過給記分員幫忙,展現自己的能力,然後正式加入隊部,繼而加入公社。本來計劃進行的好好的,現在陳大紅一鬨,大隊長發話了,她想進隊部的願望,算是徹底泡湯了。
但她還不能生氣,因為這裡都是人,她隻能虛心的接受,做出一副感激大隊長關心的模樣。
兩個工分其實沒多少糧食,換算下來,可能也就是一兩多一點,有些大方的人家,根本不在乎這些,也是周小禾失算了,她習慣在這種小事上報複彆人,這次卻踢到了一個鐵板。陳大紅一人就是一家,她隻算自己的,就能知道自己家有多少糧食,可不就是少一點都能發現麼。
要是換成彆人家,這輩子都發現不了。
鬨劇結束了,大隊長繼續發糧食,記分冊就放在他前麵的桌子上,因為有剛才那一出,所有來領糧食的人,都要象征性的翻一翻記分冊,哪怕大部分人其實根本看不懂,而看得懂的,也是重點看周小禾給自己記分的那幾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除了陳大紅,後麵的人確實都沒什麼問題。
人漸漸變少,楚紹總算擠到前麵來了,他找到楚酒酒,發現她還站在桌子旁邊,把楚酒酒帶到一邊去,楚紹不快道:“這種事你跟著湊什麼熱鬨,我在外麵找了你半天,你累不累?要是累,就回家去吧,我在這等著。”
說完半天了,楚酒酒都沒回答他,而是若有所思的看向周小禾的方向,楚紹納悶,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回神,你想什麼呢?”
仰頭看向楚紹,楚酒酒想起剛剛記分冊一翻而過,她看到的楚紹那一行,有一個不太顯眼的d形狀的數字0,這年代的農村基本沒人會英語,更何況沒人會在記分冊上寫英語,楚酒酒怎麼想,怎麼覺得那個0,像是從1改來的。
她張了張口,本想直接說,可是想了一會兒,她還是閉上了嘴,“沒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 沒有十一年,明年奶奶就出場了(書裡的明年,不是真的明年)
2(爺爺比我大三歲[七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