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菲並不是那種喜歡示弱的性格。在這方麵, 她有著自己的倔強——堅韌的魚皮是她家的祖訓。不論遇到什麼困難,都要迎難而上。這是魚人世代相傳的品格。
正是那種品格,支持著他們從大海深處走到了岸上, 又從沿海走到了世界的每個角落, 又一路走到更遠的地方。
娜菲的家族原本從政,當初是因為得罪母星的貴族才會被外派到長尾星上。後來母星貴族倒台,政府換代,他們家卻還是選擇繼續在長尾星定居,積極開發,直到現在。
長尾星的風, 乾燥且總是混著沙子。被那樣的風吹了那麼多年,這讓娜菲的魚皮比起其他的魚人來說,還要更為堅韌一些。
所以她耐得住性子,也忍得住寂寞。即使和安戈鬨得不愉快, 她也能繼續堅持自己的想法。失敗是很羞人的事,但她知道, 隻要堅持往上遊,再湍急的水流, 都是能遊過去的。
“堅韌”是魚人賴以生存的根本。但當這種“堅韌”,直接將其他人牽扯進來的時候, 這對娜菲來說, 事情就變得很令人難受了。
“說實話,其實之前連輸的時候, 我就覺得很對不起你們了。所有人都在向上, 隻有我在拖後腿。”高台上,娜菲曲腿而坐,搖晃著手裡的營養液瓶, 淡淡道,“但我總心存僥幸,總覺得我練了這麼久,下一次一定可以……結果,可以是可以了,把奈亞給搭上了。”
這事不僅讓她愧疚,更重要的是,它徹底動搖了她之前的念頭——她一直覺得自己能行,但事實上哪裡行了?唯一的一次勝利,還是靠隊友的屍體給她墊上去的。
“這事你和奈亞溝通過嗎?”黑烏小聲道,“他的性子,不像是會在意這種事的人啊。”
“他不在意我在意好嗎?”娜菲沒好氣道,“而且我也不覺得他像不在意……”
黑烏:“?”
“我總覺得他最近有點躲著我。”娜菲咕噥道,順手放下了手裡的營養液瓶子。
旁邊的蘇涼則一直蹙著眉,似是在努力回憶什麼的樣子,直到這會兒方開口道:“娜菲,關於上次的比賽,我覺得你可能……”
“行了,彆糾結那次比賽了。”娜菲閉眼,深深吐了口氣,“好歹還有觀眾看直播呢。給我留點麵子。”
她說著,站起身來,舒展了一下肩背,兩邊耳鰭微微打開。
“具體情況,我再去看看。你們在這兒等我。”
她說著,不等其他人開口,便直接從高台跳入了水中,連水花都沒有濺出幾滴,眨眼潛了下去,身影隱沒不見。
剩下高台上幾人,麵麵相覷,一時都有些無言。
眾人這會兒所在的洞穴,除了一塊高出水麵的高台之外,並無任何特殊之處;娜菲說的“再去看看”,實際去的是眾人各自的初始場景。
每一個初始場景,都以一扇石門與此處相連。此刻四扇石門,除了蘇涼她們出來的那一扇外,彆的都還處於閉合狀態。娜菲潛入水中,借由石門下方的空隙,依次遊了進去。
這一回,她將每一寸水底的空間都細細查看了一遍,就連之前那些擦肩而過的怪物,都逗引出來,好好觀察了幾眼。
這樣一番細致的查探,必然需要耗費不少時間,正好蘇涼等人都需要休息調整,就先在高台上等著。
不知等了多久,終於看到娜菲回來——對於這個夢境,大家也總算有了更確切的認識。
“確認了。這裡的一些場景設計,也和我上一輪的比賽有關。”娜菲爬上高台,一邊擰著衣服下擺一邊道,“那些水底的建築,很多我在上輪比賽都見過,隻是變得簡陋了不少,還多了很多水生植物……”
她說著,看了眼蘇涼:“如果你能正經下水看看的話,應該也能認出來。”
蘇涼是看過她上一輪比賽錄像的,這事她記得蘇涼提過。
“或許吧。”蘇涼有些無奈道,“不過前提你也說了,‘正經下水’。”
她第一次入水時光線昏暗,情況又比較危急,根本來不及細細查看;後麵拿鑰匙時又是拜托凜星入水,以至於她到現在,連那些建築具體長什麼樣都還不知道。
不過知不知道似乎也沒差……蘇涼默默想著,又道:“但我記得你上輪比賽的場景,是在陸地上啊?”
“所以我一開始也沒認出來。”娜菲歎氣。“我那輪比賽沒這麼多水,也不存在洞穴……現在這情況,感覺就像是把我上一輪的比賽場地給沉水底了一樣。”
還在上麵造了一組複雜的石洞。
“而且解謎模式也不太一樣。”娜菲跟著道,“我上一輪比賽也需要找鑰匙開門,但謎題要相對複雜很多。”
“所以並不是完全複刻。”蘇涼若有所思道,“那麼那些怪物……”
娜菲抱起胳膊:“基本都是新出現的。上一輪比賽裡沒有什麼多爪魚、水蜘蛛……不過喪屍是真的有。”
“然後在這版本升級成了奈亞限定款。”黑烏幽幽補充道,“那麼問題來了。你這個噩夢,要怎麼樣才算‘結束’呢?”
他這話一出,高台之上頓時陷入了沉默。
對,這才是最關鍵的問題之一——畢竟他們的任務要求,就是要趕在噩夢“結束”之前,找到出口,逃離這裡。
“這……說實話,我還沒什麼思路。”娜菲思索片刻,直言不諱,“我甚至都不明白係統怎麼會把這個算作‘噩夢’……”
這並不是什麼令她感到恐懼的東西。最多隻是讓她感到有些難堪和難受罷了。
“那這就很難判斷了。連你自己都不知道。”紅羽搔了搔頭,“有沒有可能這裡的東西,其實有更深層次的含義……比如代表了你潛意識的恐懼之類的?”
“我的故鄉也有類似的說法。”蘇涼點頭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個會被提取成你的噩夢,肯定有它的原因的。或許通過分析那個原因,我們能推出這個噩夢的機製。”
娜菲:“……”
“老實說,我真的不知道。”娜菲再次歎氣,“我承認這事確實讓我很不舒服……我既覺得對不起奈亞,又氣我自己沒用。但我都沒有夢到過它,我怎麼知道我在什麼時候才會醒來?”
“……”
彆說,這好像確實挺難推的。
眾人麵麵相覷,再次陷入沉默。過了片刻,才聽紅羽不太確定道:“你之前說,你的這個噩夢一部分源於對奈亞的愧疚……那有沒有可能,當你以另一種形式‘贖罪’的時候,你的噩夢就結束了?”
娜菲:“?什麼意思?”
黑烏接口:“他的意思是,你要是被這裡的限量版奈亞弄死了,這個噩夢就算完了。”
娜菲:“……”
“那也這太沒難度了。而且這裡的怪物都很弱誒。”剛剛下水遊了一圈順便調戲了無數怪物的娜菲誠懇表示,“按照常規的設計思路來說,最後一關,應該更難才對。”
“不管怎樣,這算是個思路。”蘇涼抿了抿唇,“噩夢這邊沒有進一步線索的話,那隻能從美夢上下手了。”
“那不是更沒頭緒。”黑烏道,“我們中間都沒有拿著美夢牌的人。”
“有沒有可能是在臨戈那兒?”紅羽猜測道,“她也是上一輪夢境的幸存者。或許她也已經過來了,隻是我們沒遇上。”
“誒對啊。”凜星附和道,“上一輪不也是嗎,我們和她是前後腳進的,但是被係統調整到差不多時間進入,還被刻意分開……”
“可美夢會連著兩輪在同一人身上嗎?”黑烏有些懷疑。
“也沒規定不行吧。”娜菲道,“問題是,我們到現在還沒遇上她。四扇石門後麵的空間我全部看過了,沒見她在。”
黑烏:“會不會是已經被多爪魚版奈亞給吃……”
“你閉嘴!”蘇涼和娜菲齊齊瞪了過去。黑烏默默閉上嘴巴,不說話了。
“……”蘇涼收回目光,思索片刻,又猜測道,“不管怎樣,臨戈肯定是會進入這個場景的。我們到時候可以問問……”
話音剛落,忽聽身後傳來哢哢一陣響。
眾人循聲轉頭,隻見身後原本緊閉的一扇石門,正緩緩向旁邊打開。
渾身濕透的臨戈從裡麵冷著麵孔遊出來,耳朵正濕漉漉地貼在腦袋上,尾巴努力向上抬起,但還是已經濕成了條狀。
“不好意思,請問這是哪個衰人的夢境?”她見到高台上的幾人,劈頭就是一句,“這麼多的水,是把他腦子裡進的水都具現化了嗎?”
眾人:“……”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看向娜菲,後者梗了一下,抱起胳膊,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
“看我乾嘛,我隻負責噩夢的部分。這水又不關我的事。”
眾人:“…………”
幾分鐘後。
臨戈終於遊到了高台的跟前,拉住蘇涼遞過來的手,借力跳了上去。
她一上高台,先是狂甩了一通腦袋,又板著張臉,低頭簡單梳理了下尾巴,方轉頭和高台上的眾人交流起情況。
用她的話講,她是在不久前才進入這個場景的——從時間上來看,正好是在娜菲獨自依次檢查四扇石門後區域的時候。她的初始洞穴是第一個被檢查的,娜菲離開後,她才到了那裡,兩人恰好錯過。
“可惜了,你要是遇上娜菲,她能直接帶你遊出來。”蘇涼朝打開的石門瞟了一眼,“不過這樣看來,你的速度不慢啊。這麼點時間就找到鑰匙出來了。”
“珈萊魔咒裡有專門的泅水咒和隱身咒。隻要能避開水裡那些怪物,問題就不大。”臨戈答道。
或許是因為被迫泡水的關係,她的心情看上去很差,滿臉寫著“不爽想咬人”。也就在和蘇涼交流時,態度好上一些。
因此,蘇涼也自然而然地承擔下了向臨戈告知情況的任務。她儘量簡略地將他們當前掌握的情報進行了分享,臨戈聽完,思索片刻,神情變得微妙起來。
她轉向娜菲,確認道:“也就是說,你的同伴在上次比賽裡救了你,結果你把他當成噩夢,還讓他的臉長在各種怪物上?”
娜菲:“……”
雖然事實是這麼個情況,但聽你概括,怎麼就感覺那麼怪呢?
她瞪著眼想了半天,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臨戈立刻道:“你等等遇到危險請不要叫我,我不會管你的。”
娜菲:“…………”
眼看娜菲臉頰又鼓了起來,蘇涼趕緊插到兩人中間,飛快地扯開了話題:“所以,你身上也沒有美夢牌,是嗎?”
“哪個貓類獸人會做高興夢到滿地水啊。被淹死的貓貓水鬼嗎?”臨戈拍了拍耳朵,悶悶地說了句,獨自走到旁邊坐下來,又開始低頭理她的尾巴。
蘇涼一怔,隻覺腦中似有什麼一閃而過。尚未來得及細思,便聽身後娜菲道:“更棘手了,她身上也沒有美夢牌。那美夢究竟在誰身上?”
“或許還有其他選手也在上輪夢境中幸存了。”凜星小聲道,“就像上一輪那些蜥蜴人……”
“不可能。”臨戈頭也不抬道,“我來之前將整個迷宮都看過了。”
除了他們以外的所有選手,都倒在了迷宮裡。沒有活口。
“事情的發展越來越讓人看不懂了。”黑烏晃了晃頭毛,語氣變得有些煩躁,“噩夢的線索不清楚,美夢的線索乾脆沒著落。難不成這一輪根本就沒人做美夢嗎?”
“也許美夢的卡牌就在我們誰身上,隻是我們不知道,然後掉進了水裡……”紅羽努力尋找著合乎邏輯的解釋,娜菲立刻站直了身子。
那讓我再去找一圈……她張口剛要這麼說,忽聽一個聲音道:“又或許,那牌根本沒掉,隻是以另一種形式存在著。”
“……?”
娜菲轉頭,正對上蘇涼若有所思的目光。她奇怪道:“你這又是個什麼說法?”
蘇涼抬起眼來,深深吸了口氣:“是這樣的,娜菲——我仔細想了想,其實臨戈說得很有道理。”
“誰的美夢裡會有那麼多的水?答案不可能是獸人,也不可能是我們中的任何一個——羽人同樣怕水,我也不喜歡。”
“唯一的可能就隻能是你,娜菲。你是魚人,這種環境,隻可能是你的美夢。”
娜菲:“……”
娜菲:“……???”
“不是,等等,我糊塗了。”她有些頭痛地擺了擺手,“你覺得這是我的美夢——那請問那些水下建築和奈亞的臉怎麼解釋?還有噩夢牌……”
“那也是你的夢。噩夢。”蘇涼道,“你自己也說了,係統沒規定選手不能連著拿兩輪美夢。同樣的,它也沒規定選手不能同時拿美夢和噩夢啊?”
“……”娜菲瞧著仍是有些震驚,嘴巴張開又合上,耳鰭不住微微動著,似是陷入沉思。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她道,“你的說法,確實是有道理——可問題是,我的身上,隻有一套噩夢牌堆?”
“關於這點,我同樣有個猜測,不過無法確定。”蘇涼沉聲道,“是這樣的——我不知道你們傳說裡的神明是怎樣的。但在我故鄉的某些文明中,那些有多重身份的神明,其神格是可以互相轉化的……”
“誒確實,我們傳說裡的神也是這樣。”紅羽恍然大悟,立刻應和起來,“我們的正神羽蔽天,在被激發殺性後,就會變成邪神……”
“我知道這個神,我小時候嘴巴受傷,我爸深怕我毀容,還替我向他祈禱過。”黑烏接口道,“據說在變成邪神後,羽蔽天渾身的華羽會全部凋零,邪惡醜陋的鎧甲會覆滿他的全身……”
“為了喚醒他的良知,全世界的羽人都會拔下自己最美的冠羽,織成披風獻給他。而在披上披風後,邪神就會恢複良知,重新變回羽蔽天……”
“哦,懂了。”臨戈頭也不抬地回了一句,“簡單來說,這就是眾籌做假發好喚回一個禿子的良知的故事。”
“……”
兩個羽人的表情瞬間頓住——他們不約而同地轉頭,以一種難以置信的目光看向臨戈。後者懶洋洋地撩起眼皮:“怎麼,我說錯了?”
“行了行了!”眼看氣氛又變得不妙,蘇涼連忙叫停,再次強硬地扯開話題,“反正就是那麼個意思——所以你那個什麼四分之一神,有類似的說法嗎?”
她後半句話是對著娜菲說的。後者聞言深深擰起了眉,沉吟著開口:“說起來,關於四分神,似乎是有相近的傳說……”
蘇涼心中一動,不由自主地朝娜菲那兒走了一步,就在此時,一旁的凜星卻忽然低低“咦”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