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涼這話出來, 場麵一時陷入沉寂。
隔了片刻，才見莫格不太確定道：“呃，不客氣？”
……話一出口, 氣氛頓時變得更加古怪了。
“先說好，如果你們說的‘東西’是指地上這個大塊頭的話, 我堅決拒收。”臨戈甩著尾巴插嘴, “還有，你們到底打不打算打？我還等著吃魚呢。”
莫格那邊的選手們聞言，神情皆是一變。莫格熱血下頭，這才醒悟過來自己好像一不小心又坑了隊友們一把, 轉頭不好意思地看了他們一眼，還沒來得及道歉，反被那女孩用力拍了拍肩。
“我欣賞你的勇氣。總比那些隻敢背後嘰嘰歪歪的好。”她顯然是誤會了什麼，邊拍莫格肩膀，還邊白了另外兩個男選手一眼, 旋即壓低了聲音, “不過麻煩抓緊點時間，還有儘量彆躺著出來, 我們帶不了兩個人的。”
言下之意, 完全沒覺得莫格能贏。
“……嗯。”莫格有些尷尬地應了聲，抬眸看向蘇涼。後者卻似已完全回過了神，眼神又恢複了以往的冷靜。
“那就開始吧。”她說著，操作起了麵前的虛擬屏，“速戰速決。不會耽誤你們太久的。”
正好, 她還有些事，需要再確認下。
蘇涼對莫格的印象，僅限於很久之前第一個賽區的相遇。
總得來說就是, 好感全無。
雖然後來仔細研究過發現，真正的莫格早在和他們相遇前就已經被淘汰，那個讓她被當作是怪物的“莫格”確實就是個怪物……
但這依舊嚴重影響了她對這個選手的印象。
再加上有貝塔蟲族和“甜蜜鈴鐺”作為前車之鑒，她現在對“語言”這種東西的可靠性也相當存疑。有些東西，她還是更傾向於用事實去驗證。
因此，當她在決鬥場景中與莫格再次相遇的時候，她毫不掩飾眼中的懷疑與探究。
相比起來，莫格則要更直接一點。他一見到蘇涼，就迫不及待地開口，張口就是一句“阿拉”——
“停停停停！”蘇涼不得不趕緊製止了他，旋即迎著莫格困惑的眼神，露出一個有些無奈的表情。
“不好意思。”她老實道，“我其實聽不太懂你這個……嗯，方言。”
“……啊？”莫格愣了一下，第一反應是自己彆是又讓蘇涼誤會了什麼，第二反應則是——為什麼？難道是他說得不夠標準嗎？
“坦白講，你那個方言的口音有點重。”似是看出了他在想什麼，蘇涼委婉道。
這已經是美化過的說法了。事實上，這家夥的上海話聽著比自己的地海話還彆扭……甚至蘇涼直到現在都無法確定，他講的到底是不是滬語，又或者隻是某個有部分詞音聽著相似的外星方言。
而且老實說，就算他講的是標準滬語，蘇涼聽起來估計也費勁……畢竟“能聽出來是哪裡話”與“能聽懂”之間的差彆，還是挺大的。
她以一種複雜的目光打量著麵前的年輕男人，仿佛在看一個巨大而脆弱的彩色氣球——看著是很吸引人沒錯，但沒人知道氣球爆了之後，到底會露出什麼。
對麵的莫格則是陷入了新的苦惱。
他看得出來蘇涼對自己的身份依然存疑，他需要給出新的證明。然而他的營養液味兒方言現在用不上……他的知識儲備又不足以支持他使用彆的加密談話。
一般這種情況下，設法捏出一個床具，然後與對方進行私聊是不錯的選擇。但莫格不信任這種方式。係統的馬賽克並不是百分百保密的，他聽說有人曾通過破解係統的馬賽克，成功搞到其他選手的選手碼。
另外，還有一個問題——這裡是一個決鬥場景。不管怎麼說，他正處於一場決鬥之中。
恰在此時，蘇涼也提出了這個問題。她打量著莫格，問道：“你該不會真打算在這種地方和我純聊天吧？”
“……”莫格思索片刻，搖了搖頭。
“抱歉了。”他抬眼看向蘇涼，做了一個深呼吸，“我本來沒想搞成這樣，但來都來了……”
他當時衝來找蘇涼隻是頭腦發熱，但冷靜下來想想，這舉動確實欠考慮了。不光浪費隊友的時間，搞不好還會讓他們賠上個彆的什麼……
這本身就是件挺不像話的事了。如果還不在決鬥場裡拿出點像樣的表現，更說不過去。
“更何況，進了決鬥場，就該分勝負。”莫格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後腦勺，“而我的教育告訴我，所有涉及勝負的事都該努力去爭取。在戰場上，輸不丟人，丟人的是直接躺平認輸。”
戰場？應該是賽場吧……蘇涼模模糊糊地想著，旋即點了點頭。
“行，那就打唄。正好我也是這麼想的。”蘇涼說著，轉頭掃視了一圈四周。他們此時所在的決鬥場景，像是一片樹林。樹枝都光禿禿的，看上去死氣沉沉，地上鋪著一層薄薄的積雪，邊上則有一條靜靜流淌的河流，倒映著沉沉的夜色與漫天星光。
她與莫格之間，相隔起碼百步。蘇涼想了想，伸手折下一根樹枝，問道：“你的言靈是什麼？”
“古詩文。”莫格答得不假思索，旋即有些感慨地歎了口氣，“其實本來不是，但他們讓我抽了一個言靈轉盤……”
蘇涼：“……哦。”那還挺巧。
她掩飾地清了清嗓子，很好地控製住了自己的表情，又問道：“那你知道‘七步詩’嗎？”
“呃……煮豆燃豆萁？”莫格不太確定道，“我知道這首詩還有另一個版本……”
“沒事，不重要。”蘇涼打斷了她的話，指了指地麵，“這樣吧，既然這場決鬥本來就是意外，那不如我們用個比較和平的方式去解決——我們也來搞‘七步詩’。”
當然，並不是要“七步成詩”——七步背詩還差不多。
“一步一句言靈。”蘇涼豎起指頭，“每說一句言靈，必須往前走一步。七步之內，率先讓對方失去行動能力的人，就算贏。如果七句言靈用完，沒有分出勝負，那就算打平，怎麼樣？”
莫格琢磨了一下，微微點頭，眼神變得認真起來。
蘇涼微微勾唇，掃了眼旁邊的枯樹，忽又道：“對了，那你知道‘飛花令’嗎？”
“大概知道，一種文字遊戲。”莫格下意識地答了一句，忽然警惕起來，“等下，你彆是還想套用這個規則——唔！”
不等他說完，蘇涼已經一句言靈出口——
“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禦柳斜。”
下一瞬，便見平地飛花亂舞，枯枝抽出嫩芽。翠綠的柳枝以驚人的速度長成，延伸，爭先恐後地朝著愣住的莫格撲去。
另一邊。
虛空之中。
彈幕的討論從蘇涼宣布了“七步詩”的規則開始，就一直沒停過
【七步詩？這個玩法好像還挺有意思的】
【有點《桃花詩源》裡文人遊戲的那種感覺】
【呃……不過就我一個覺得蘇涼這規則不太妥嗎？】
【我也覺得，像在故意欺負人】
【而且那人說了他的[古詩文]是隨機抽到的，都不問會不會用就宣布規則，嗯，就很微妙】
【估計是因為之前被挑釁了，所以故意找他麻煩吧】
【有可能。而且他之前不是還對著蘇涼說怪話嘛】
【那也不能這麼欺負人嘛，直接打一頓不好嗎】
【就是，乾脆地秒殺——哦哦哦她動手了！[春城無處不飛花]，我超愛這首詩！】
……
彈幕尚在嘰嘰喳喳地討論，那些飛花與長枝已經襲到了莫格跟前。令人驚訝的是，他幾乎是瞬間就做出了反抗。
原本鋪在地上的積雪彈起，化為薄薄的雪牆，反卷向空中飛舞的花瓣與柳枝。花瓣被完全吞沒，柳枝則被沉重的積雪壓倒在地。
與此同時，又見他一腳狠跺向地，厚厚的冰層自他腳下蔓延開來，眨眼便凍住了所有掉在地上的柳枝花瓣。
然而莫格的言靈效果並沒有結束——隻見他抬起手來，輕輕打了個響指，低聲又念了句什麼，圍繞著他的薄薄雪牆立刻化為了聲勢浩大的雪龍卷，夾雜著淩冽寒風，呼嘯著朝著蘇涼卷去。
莫格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任憑衣角和頭發被風雪狂怒地扯動，雪塵間隱隱可見麵無表情的側臉。而他的腳下，厚厚的冰層仍在向外鋪開著，仿佛一桶巨大的翻倒的顏料，又仿佛一隻匍匐在地，弭耳俯伏的巨獸。
目標直指蘇涼。
彈幕瞬間沸騰。
【什麼情況？他剛才念詩了嗎？】
【念了的，還念了兩句】
【[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裡]，還有一句是[北風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這個反應速度，可以啊，不像是沒學過】
【哈，懂了，又是一個隱藏的古詩文愛好者】
【居然這麼熟練，他到底暗地鑽研了多久……】
【這架勢，居然感覺有點帥】
【咳，確實】
【嗚嗚嗚對不起霸天我要爬牆了！】
……就在彈幕議論的同時，下方再次響起了莫格的聲音——不同於之前小聲念就的言靈，他這次的聲音可以說是相當得大。
“你怎麼說來就來啊，嚇死人了——還有，你不是說‘飛花令’嗎！”他一麵按照規則往前走了兩步，一麵扯著嗓子叫道，順便還叉了個腰，“那你這詩沒用對啊！”
“我隻是問一下你知不知道而已——”蘇涼同樣提高聲音回了一句，“你要按飛花令的規則打嗎？我都可以。”
“……”莫格冷靜下來想了想，覺得似乎沒必要給自己本就艱難的人生繼續增加難度，於是果斷搖頭。
慫得明明白白。
彈幕：……
【那個，剛才誰說他帥的來著？】
【求他閉嘴】
【嘿，霸天，是我。沒錯我又爬回來了[微笑]】
【我比較好奇他到底是怎麼理解飛花令的？這是連規則都沒搞懂吧[捂臉]】
——同一時間。
場景內。
眼見著巨獸般的冰雪正在不住靠近，蘇涼卻是不慌不忙，如果細細觀察的話，甚至能發現她嘴角都微微提了起來。
緊跟著，便見垂眸望向蔓向腳邊的厚厚冰層，又兩句言靈出口：
“山南山北雪晴，千裡萬裡月明。”
“酒杯秋吸露，詩句夜裁冰。”
話音落下，冰層發出哢哢的聲響，宛如被巨大的利器劃過，原地化為無數支離破碎的碎冰。而另一邊，聲勢浩大的飛雪倏然止息，漫天雪幕散下，漏下一點光華。
莫格原本還想和蘇涼據理力爭一下那句“詩句夜裁冰”的用法，他覺得這句“曲解”得有些過分了——然而再注意到那點光華之後，表情卻瞬間頓住。
他呆呆地抬頭，但見沉沉夜幕之上，不知何時，已多了一個彎鉤型的發光體。
月亮——莫格愣了一下，腦中忽然劃過這個詞彙。
他也曾在蘇涼的練習場中看到過的“月亮”，不過她一般捏的都是“圓月”，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彎月。
彎月似鉤，皓月千裡，確實相當漂亮。
莫格眼中掠過一絲驚豔，不過很快就意識到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隻聽蘇涼又來一句“未若柳絮因風起”，那些本已止息的雪花又再度飄起。
不同的是，它們這次的目標是自己。
雪花之中，甚至還摻著些碎冰——全是蘇涼方才用詩句“裁”出來。
所以說，這句詩根本不是這個意思啊……莫格在心裡嚎叫著，同時一手伸出，慌忙開口：
“雲千重，水千重，身在千重雲水中！”
話語落下，平地雲霧飄起，又見一旁河水中有一注清水跳出，倒流向空中，化為一層輕盈的水幕，與雲霧一起，擋在了莫格身前。
如此操作又引得彈幕一陣驚歎，莫格卻緊張地屏息——他本以為以水做屏，可以融化掉那些襲來的雪花和碎冰……
然而事實是完全沒作用。
水層與雲霧本就輕薄，根本攔不住氣勢洶洶的飛雪與碎冰，最多也就能讓它們的聲勢緩上一緩。莫格見勢不妙，大腦一時空白，忽然注意力到天空中多出的那枚月亮，心中驀地一動。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他立刻叫了起來。幾乎是在同時，所有的雲霧與水幕都消散殆儘，晶瑩的冰雪乘著風勢，淩冽而來。
然而它們都撲了個空。
原本莫格所在的位置已然空無一人。
蘇涼微微挑眉，若有所思地轉過頭去。果不其然，正見莫格站在河水的對岸，衝著自己尷尬揮手。
“嘿。”他瞧著有些不好意思，“我這算是多走了好多步嗎？是不是違反規則了……”
“沒事，算你一步。”蘇涼無所謂地說著，驀地一揮手，“姑蘇城外一茅屋，萬樹梅花月滿天。”
莫格：……？
……？！！
霎時間，隻聽地麵簌簌而動。莫格警覺四顧，恰見無數嫩綠幼苗破土而出，眨眼之間拔高抽芽，細長的枝乾橫生而出，彼此交疊，四麵封殺他的去路。
刹那之間，枝上梅花吐蕊，彈指成芳華。
馥鬱的香氣將他包圍，讓他一時辨不清東南西北。
好在莫格很快就清醒了過來，張口自救——
“花開花落花無悔，緣來緣去緣如水！”
“人間一日過一夢，花下百壺酬百年。”
幾乎就在莫格言靈響起的同時，蘇涼的聲音也從對岸傳來。方才才生成的新鮮花葉立刻開始凋零，露出光禿禿的脆弱枝乾，撲鼻的花香淡去，取而代之的，卻是另一種濃鬱的香氣。
莫格愕然低頭，這才發現，花樹的下方，不知何時已多出了好些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