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聲字正腔圓的呼喚來得實在太過突兀,以至於蘇涼一時都沒有反應過來，而下一秒，就又聽那聲音道：“儂——好——”
依舊是字正腔圓,話語裡的京味兒卻沒那麼濃了。
蘇涼轉頭，詫異地看向身後，那裡卻隻站著和自己一起進來的林暖。後者搖了搖頭,目光看向斜下方,蘇涼順著看過去，隻看到一個四四方方，不知做什麼用的金屬櫃子。
櫃子與地麵之間存在著很大的縫隙，方才那兩聲招呼就是從那裡麵傳出來的。
而就在蘇涼謹慎觀察的那麼會兒工夫，更多的招呼從裡麵傳了出來：
“你耗兒吧？”
“乾嘛去？”
“雷猴呃。”
“你奏麼來？”
“乾哈去？”
“射飯莫些？”
“汝——好——！”
蘇涼：“……”
她望著不斷傳出聲音的縫隙，再次與林暖交換了一個眼神。
後者心照不宣地點頭，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去，剛要靠近那道縫隙,卻聽“呼嚕嚕”一陣聲響，一個圓圓扁扁的影子,唰地從那縫隙裡鑽了出來——
“觀眾朋友們好久不見！我想——死你們啦！”
蘇涼：“……！！”
最後那一聲實在太過響亮，再加上那東西出現得突然，饒是早有心理準備,蘇涼仍是不可避免地被嚇了一跳,本能地往後一退，擺出防衛的姿勢——然而她剛擺完動作，表情便是一頓。
在她方才手肘抬起的瞬間,她明顯感覺自己碰到了什麼……蘇涼僵硬回頭，隻見身後一個操作麵板一樣的東西上，某個指示燈正嗶嗶閃著光,她似乎還聽到某個稍縱即逝的提示音……
“抱歉！”反應過來的蘇涼下意識地開口。她不知道這些東西是乾嘛的，不過看著就很高科技的樣子，這讓她的心裡不由有些慌。
“……沒關係。”
她話音落下，卻聽那個字正腔圓的聲音再次響起。蘇涼低頭，隻見那個圓圓扁扁的機器正在她腳邊轉來轉去，最上方彈出一塊小小的顯示屏，顯示屏上，一雙圓圓的像素眼睛正一眨一眨地看著她。
嗯……雖然這麼說不太禮貌，但看著真的很像掃地機器人……
蘇涼抿了抿唇。另一邊，注意到她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那“掃地機器人”又重複了一遍：“沒關係。”
“那是聯絡器。火種定期會啟動聯絡器。觀眾朋友現在啟動也沒關係。”
……雖然但是，她可不是什麼觀眾朋友啊……
蘇涼內心對這掃地機器人的智商產生了一絲擔憂。她小心地觀察著麵前的機器人，輕聲道：“火種？那是什麼？”
“火種係列是由華國自行研發、具有完全自主知識產權的太空自主機器人，具有多種感官功能，能夠根據指令自行完成多種任務。”那掃地機器人一板一眼地回答道，“而火種現在的任務，就是看守基地，並定期啟動聯絡器。”
蘇涼：“……”
那掃地機器人後麵說了些什麼，她幾乎沒聽到。她的大腦在聽到“華國”兩字後就陷入了短暫的空白——雖然早就有所預料，但當這兩個字再次明明白白地出現在她跟前時，那種強烈的衝擊感還是轟地一下就躥了上來，不管是心臟還是大腦，都在一刹那停擺。
“蘇涼？”注意到她的情緒變化，林暖立刻一步跨了過來，安撫地扶住蘇涼的肩膀，轉頭再看那個圓圓扁扁的機器人，目光裡卻仍是帶著幾分警覺。
“你說你是負責那個聯絡器的？”他往那操作台上看了眼，微微蹙眉，“那個台子很高，你怎麼操作？”
“火種現在的身體不行。但火種有另外的身體。”那機器人不緊不慢地回答道，“另外的身體可以操作。隻是另外的身體能源消耗很大。所以火種不用。”
它說著，又圍著蘇涼轉了一圈，頭頂的顯示屏朝上一翻，仿佛正仰視著兩人：
“觀眾朋友要看火種另外的身體嗎？火種可以去換。”
“沒……沒，不用了。”蘇涼反按住林暖的手，閉眼連做了幾個深呼吸，總算是勉強平靜了下來——雖然林暖能清楚地感覺到，她的指尖還有點抖。
“火……火種。”她不太流暢地開口，原地坐了下來，認真望向麵前的機器人，“請問這裡，還有彆的人在嗎？或者……機器人？”
機器人兩隻圓圓的像素眼很有彈性地眨動了一下，晃了晃顯示屏：“這個基地裡麵，現在隻有火種，和兩位觀眾朋友。”
觀眾朋友，指的應該就是她和林暖……那也就是說，沒彆的人了？
蘇涼的心微微一沉，思索片刻，又道：“那火種，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這個基地是誰建立的？它存在的目的是什麼？你剛說定期啟動‘聯絡器’是什麼意思？你是要聯絡誰？他們會回答你嗎？”
她連珠炮般地說完，跟著便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盯著“火種”，眼神期待又緊張。
“……”火種卻沒回答，隻輕輕“眨”了下眼。
蘇涼：“……”
火種：“……”
蘇涼：“……？？”
眼中的期待漸漸化為困惑，她正要再次開口，林暖突然湊了上來。
“這個機器人好像不太聰明的樣子。”他小聲對著蘇涼道，“你可能得一個問題一個問題來。”
蘇涼：“……！”
她震驚地看了看林暖，又看看麵前的機器人，默了片刻，試探地再次開口：“火種，請問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能。”火種這回倒是答得很快。
……然後又是長久的沉默。
蘇涼一隻手拍上了額頭，她總算是搞清楚情況了。
“火種，告訴我，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她耐著性子，再次清楚地重複了一遍問題。
“火種是跟隨飛船來到這裡的。”火種立刻答道，“208X年，華國自主研發的載人航天飛船夢天十一號成功發射，夢天十一號上除了六名宇航員外，還搭載有自主機器人火種以及藍星邀請函‘青鳥之音’……”
“青鳥之音”又是什麼……蘇涼內心又一個問號冒出來，不過考慮到眼前機器人的問題處理能力，她明智地沒有將這個問題問出口。
火種則繼續講著那艘飛船。它開始滔滔不絕地介紹那艘“夢天十一號”的結構、搭載物品和航天任務了，這部分蘇涼聽得似懂非懂，不過最後一句話卻是聽明白了。
“……你是說，蟲洞？”她難以置信地看著麵前的機器人，“那艘飛船，因為蟲洞……來了這裡？”
“具體情況火種無法說明。”機器人老實答道，“火種在穿越蟲洞時曾遭到部分損毀……相關情況請查閱航天員日誌……”
“！”蘇涼心中一震，一下直起了身子，“請問那日誌在哪……不，請將那日誌拿給我。”
她強定下心神，更為清楚地強調了自己的需求，內心猶有些忐忑——畢竟這種涉及到他人**的要求，她不確定這個機器人會不會答應。
不料這個機器人卻隻是乖乖說了聲“火種收到”，跟著便轉身離開了。
原本閉合的牆麵打開，那機器人就這樣當著蘇涼他們的麵，大搖大擺地進入了另一個房間。
門都沒有關。
“……我現在明白，為什麼創造這基地的人，要費那麼大勁搞那個迷宮了。”林暖詭異地沉默了一下，再次湊近蘇涼，“這機器人好像不止是不聰明……”
蘇涼白了他一眼，他立刻耷下耳朵，乖乖退了回去。
過了片刻，又見那機器人嗡嗡轉著輪子出來了，機身上多出了一隻機械手，手上拖著一隻鋁製盒子。
林暖搶在蘇涼麵前接過那隻鋁盒，湊近聞了聞，又將盒蓋朝向外麵打開，確認沒有任何問題後，方交到蘇涼手上。
蘇涼接過盒子，掀開盒蓋，看見裡麵的東西，卻是一怔。
“這個是……電子冊？”
她從裡麵拿起一張薄薄的東西，眼中微露詫異。
雖然比她平時所用的要厚很多，屏幕也顯得更為黯淡，但這個東西，卻是就是“電子冊”沒錯。
“你確定這是你故鄉的東西？”林暖跟著看了一眼，目光中亦透露出質疑，“這個上麵還有‘東籬製造’的標記呢。”
“……”蘇涼現在還真不確定。她甚至有些疑心是不是眼前這個不聰明的機器人搞錯了什麼。
她就電子冊的問題認真問了下火種，機器人依舊答得一板一眼：
“火種不知道這是什麼。這是另一位觀眾朋友拿來的。觀眾朋友認為原有的日誌載體太過脆弱，所以為所有的日誌更換了更為先進的載體。”
“更換載體？”蘇涼蹙眉，林暖想了想，明白過來：“應該是說把所有內容重新謄了一遍的意思吧？”
蘇涼：“……”
目前來看，似乎隻有這個解釋。
她微微抿唇，終究還是壓下了心底所有的焦躁，強行定下心神，再次將注意力轉移到這些電子冊上。
這種電子冊的款式真的很老了，機體厚重，存儲量又不高，滿滿地塞了一鋁盒，蘇涼雙手幾乎都拿不太住。好在所有的電子冊上都寫了編號，蘇涼在林暖幫助下將盒子放到一邊，很快就翻出了第一本，細細看了起來。
——就像火種說的，這是一本“航天員”日誌。在開頭的幾頁中，以一種非常嚴謹且科學的話語記述著飛船升空後的種種記錄，其中涉及不少專業術語和觀測數據，看得蘇涼雲裡霧裡。
然而在某一頁後，日誌內容的風格卻一下子變了。
【208X年X月X日我終於有了再次進行記錄的心思……這是我們來到這個星球的第八天……我們努力修複著飛船，尋找著回家的路……】
【208X年X月X日飛船的修複進展很順利，但我們遇到了另一個問題……我們無法觀測到那個蟲洞了。它似乎消失了。】
【我們修複了飛船的聯絡功能，並持續用它發送求救信號和坐標。但真的有人能聽見我們的聲音嗎？】
【208X年X月X日火種被順利喚醒了。不過它的機能依舊存在缺陷。我們開始試圖向這個星球的居民尋求幫助，然而溝通不是很順利。】
【……就目前來看，這個星球的居民還處在從奴隸製向封建製過渡的階段。他們似乎沒法在技術上幫助我們太多。】
【208X年X月X日今天有了重大發現。這個星球存在著一種巫師。他們能夠從一個地方瞬間移動到另一個地方。宏安認為搞清這種技術的原理，可能會有利於我們回家。】
【208X年X月X日我們用一些食物交換來了答案。那是一種具有特殊磁場的礦石……宏安覺得這是我們回家的關鍵。】
【208X年X月X日我們決定對那種礦石展開進一步的研究。這意味著我們需要更多的樣本……宏安和小周覺得可以試著去接觸某些比較有社會地位的人。】
【208X年X月X日飛船自帶的日曆係統壞了。保險起見，從下次記錄開始，我們會按照當地的日期來進行記錄……】
【這個世界的權貴有招募巫師的傳統。我們用了些手段，成功混入其中……不過語言不通真的是個大問題。】
【1036年X月X日我們拿出了一些飛船上用來實驗的種子來進行交換，得到了一片獨立的土地。我們打算將一些實驗儀器搬過去，在那裡進行進一步的實驗……】
……
【1070年X月X日我們順利地創造出了第一個人造蟲洞（實驗記錄詳見附錄1），我們都很興奮，小周和小安哭了很久。我將宏安和李老師的遺物又整理了一遍，希望我能活著帶他們回家。】
【1082年X月X日人造蟲洞的實驗陷入了瓶頸。我們目前所能達到最遠距離，連這個星球都出不去。回家似乎遙遙無期。】
【1088年X月X日我是周航，從今天起，將由我接手這份日誌的記錄。目前團隊裡隻剩下我和小安了，不過我們也已時日無多。我們一致認為，比起繼續實驗，找個地方將所有的一切藏起，似乎更為重要。】
【1090年X月X日……我們找到了一個十分隱秘的地點，開始將實驗數據，以及飛船上還能使用的一切陸續搬入。小安巧妙地使用了我們之前實驗用的人造蟲洞作為入口……她認為，我們應該給後來者留下一些提示……】
【蟲洞入口所在的位置是南山區。小安跑去慫恿十三王，要他在南山區的附近立了一塊名為[東籬]的紀念碑……這小妮子向來很多鬼點子，十三王到現在都以為她是下凡的神女，明明她臉上已經多了那麼多皺紋……】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個提示倒不是不行，但我總覺得有些草率。】
【我問小安，萬一後來者是個外國人怎麼辦。她琢磨了半天，告訴我，這年頭華語那麼普及，古詩文化也很流行，像這麼常見的古詩，會背的外國人一抓一大把。】
【有點想打她。不過要照顧神女的麵子，所以還是算了。】
【1091年X月X日感謝神女，搬遷工作非常順利。東籬碑也已立起，他們認為這是神旨，短時間內應該不會拆除……但願如此。】
【1126年X月X日小神女回天上去啦，以後就我一個人了。我已經無力繼續人造蟲洞的研究，能做的隻有將所有數據再次整理……】
【我讓火種再次進入了休眠狀態。這能讓它存活得更久。我在附錄裡詳細寫上了喚醒火種的方法，希望有朝一日，它能在另一人手裡複蘇。】
【1127年X月X日這是我的最後一次記錄，或者也可稱其為遺書。我將所有人的遺物都妥善存放了起來……因為時間隔得太久遠，保存下來的實際並不多……】
【如果你已經到來，如果你看到這裡，如果你能繼續我們的研究並找到回家的路……能否請你在回去時，將這些東西捎帶上呢？】
……
到這裡，“航天員的日誌”就結束了。
蘇涼怔怔地望著眼前的屏幕，輕輕眨了下眼，有水跡砸在了屏幕上，她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眼前已全是水霧。
這是她的第三本電子冊——九十多年的探索與尋找，近乎一個世紀的綿延記錄，最終就以這樣的方式，戛然而止。
蘇涼的手指都有些冰涼。她雙手捧著那本電子冊，開始拚命地揉眼睛；林暖從剛才起就擔憂地看著她，見狀忙伸出手去，尚未碰到蘇涼肩膀，就聽她低低“咦”了一聲。
“怎麼了？”林暖連忙問道。
“……沒什麼。”蘇涼用力眨眼，幾乎是瞪著手裡的電子冊，“它還有三分之一的進度……”
林暖：“？”
蘇涼無暇管他，隻匆忙將手中電子冊又往下翻了一頁，旋即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1329年X月X日我叫李想，是一名博士生。經過長久的思考，我決定繼續這份記錄……】
【直到現在，我都感覺像在做夢一樣，寫下這些字時，我的手指都在抖。我是在五年前來到這裡的，不過不是通過蟲洞……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莫名其妙就進入了另一個人的身體。我想這就是裡的[穿越]吧……】
【會找到這個地方完全是誤打誤撞。我因為家族需要……當然是我現在身份所在的家族，來到了一個叫做[東籬國]的地方，又碰巧知道了附近有一片[南山區]。我不知道這種命名是不是巧合，但我還是決定過去看看，結果就來到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