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不知什麼時候又坐到了手術室外麵,低著頭也是極為沉鬱的模樣。
兄弟兩個這段時間一直頗有矛盾,已經很久沒有心平氣和地說話。
裴明疏在心中輕歎了口氣,到底還是坐到了裴清身邊,看著對麵的牆壁道:“彆太擔心,這幾位專家的技術都很高明,手術會成功的。”
裴清直勾勾地看著地麵,他剛才出去了一趟,給莫尹打了個電話,莫尹在電話裡很不安,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莫尹或許知道他積攢多年的怒氣終於要在近期爆發,但也不確定他到底會做到什麼程度,所以惶惶然地不知道該怎麼辦。
“裴清,你什麼時候回來?我去找你,好不好?”
“你留在家裡。”
裴清果斷道,“不會有什麼事的。”
他不想把莫尹給卷進來。
說到底,這是他們父子三人之間的事。
隻是就連裴清自己也不知道原來裴竟友的心臟有那麼大的問題……
到了這個關頭,他好像才發現其實他對於所謂的父子親情並沒有他想象的那麼灑脫不在乎。
如果他真的不在意,就不會在心裡積攢了那麼多的怒氣和不甘。
裴清喉頭發乾,低聲道:“很嚴重嗎?”
“沒有你想象得那麼嚴重,”畢竟是血脈相連的親兄弟,裴明疏語氣和緩,“陳教授是國內最厲害的專家,他很有把握,爸他會沒事的。”
裴清沉默不語。
裴明疏也正凝神思索。
公司財務上的事情,其實他一年前進入公司時就知道了,舊窟窿,有的好補,有的卻隻能先放著,尤其是今年夏天同合達殊死搏鬥時更不能露怯,隻能是硬著頭皮把錢燒到底,沒想到在兩麵達成合作之後又會暴雷。
會不會是合達的人……
裴明疏感覺到從兩麵突然和解開始,其中似乎就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正在撥弄風雲,隻是他身在局中,難以破開迷障,把這雙手、這股力量給找出來。
“我留在這裡,你先回公司,現在公司裡肯定也是一團亂,需要有人主持大局。”
裴清看了裴明疏一眼。
裴明疏最近的狀態絕不算好,不過在關鍵時刻,他仍然看上去是那麼可靠穩重,發號施令時不容拒絕的威嚴。
裴清的心情異常複雜,他交叉了雙手,淡淡道:“等手術結束之後再說。”
“好。”
兩人又是一陣寂靜沉默。
醫院走廊裡的燈異常明亮,將牆壁照得慘白一片,裴明疏抱著手臂,背靠在牆上,忽然道:“你通知小尹了嗎?”
裴清靜了一會兒,道:“我讓他在家休息。”
裴明疏道:“也好,這裡太亂了。”
他們很久沒有談論起莫尹,再談起時,好像幾個月前的對峙從未發生過一樣。
到底還是兄弟。
這種關頭,那些情感上的私人恩怨還是先擱置在了一邊。
裴明疏輕閉了下眼睛,感覺到手裡的手機震動,手機翻過來一看,眼神立刻就定住了,他餘光不動聲色地看了身邊的裴清一眼,裴清微佝著腰,低著頭,似乎正在思考什麼。
裴明疏站起身,來到走廊儘頭的窗前。
——“你還好嗎”。
很簡單的四個字。
不知道為什麼,裴明疏的麵前卻浮現出了一張猶豫不安的臉孔對著手機反複刪改,經過無數糾結,最終還是決定發出的樣子。
漫長的自製回避瞬間土崩瓦解。
裴明疏感覺到自己的胸膛驟然發緊,剛才還理智地判斷“到底還是兄弟”的部分迅速地被另一種情緒所壓倒。
裴明疏掌心攥著手機回頭。
裴清仍保持著彎腰思考的姿勢。
裴明疏扭過臉又看向窗外。
窗外一片漆黑之中,醫院樓層燈光點點,濃綠的樹蔭在黑暗中隱隱綽綽,好像一雙雙半空中的鬼手正擦拭輕撫著牆麵,把牆壁塗抹得陰影叢生。
經過幾個小時的會議、評估,裴明疏已決定明天公開承認友成財務上的問題,長痛不如短痛,熬過這個檻,友成才能真正地迎來重生。
公事上有了決斷,心理上自然便有了放鬆的時刻,這時候,一直強自壓抑的情緒就這種高壓事態下反而翻湧了上來。
手裡攥著的手機棱角突然變得異常刺人。
裴明疏的腦海裡反複交叉地回想起莫尹哭得肝腸寸斷和硬起心腸同他一刀兩斷的心灰模樣,那兩副截然不同的麵孔傳遞的卻是同樣的情緒。
裴明疏拿起手機,回撥過去。
電話過了很久,幾乎快要到最後時才被接通。
接起來,卻沒人說話。
裴明疏聽到莫尹低低的呼吸聲,恍然發覺原來他們已經互相回避了足有三四個月的時間。
裴明疏從來不是猶猶豫豫的人,這時候卻躊躇著不知道該說什麼。
隻有兩個人的呼吸聲在黑夜中寂靜交纏。
“我沒事。”
裴明疏簡短道。
過了很久,那邊傳來莫尹低低的一聲回應,“好。”
然後,電話就被掛斷了。
裴明疏仍兀自拿著手機,他感覺到一種很奇異的無法自控的情感。
其實從小到大,他的身邊都不乏追求者,隻是裴明疏從來沒有過心動的感覺,也許有的人和他很聊得來,也許有的人相貌很出眾,也有的人和他誌趣相投性情相似……可那從來沒有任何人帶給過裴明疏任何異樣的觸動。
為什麼是莫尹?
為什麼偏偏是莫尹這樣又倔又可憐,甚至連“喜歡”都沒向他闡明過的人?
也許正是因為莫尹從來沒有說過,他每一點的苦苦壓抑都是那麼撩動裴明疏的心弦,讓他感覺他喜歡得是那麼辛苦,卻又放棄不了,割舍不掉……
裴明疏放下手機,掌心握住窗戶下麵的欄杆。
他想起越錫雲最喜歡的那部電影,他同樣也看過無數遍,整部電影的每一句台詞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是為了懷念母親去看的,企圖搞清楚母親在臨終前到底在想什麼。
隻是他的感受一直不大深刻。
而今天晚上,那電影裡的一句台詞卻突然地閃現在他腦海裡。
“世界上有那麼多的城鎮,城鎮中有那麼多的酒館,她卻偏偏走進了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