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蠻子諸部成長得越來越壯大,各部落之間各有齟齬,尚未聯合,隻能算是小打小鬨,賀煊帶了百人,四散遊擊應付,在邊境線打了足足一個多月,總算是將蠻子先行打退,等他回到軍營時,留在軍中的親衛屈膝下跪,欣喜若狂地迎接了他,“將軍,軍師大事已成!恭喜將軍,賀喜將軍!”
賀煊從馬上翻下,滿麵風塵,劍眉長揚,“成了?”
“成了,沙中種糧,神乎其神,而且不需多水灌溉,真是匪夷所思。”
賀煊當即就要見莫尹,親衛連忙道:“軍師不在營中,去各城教授百姓如何在沙中種糧了。”
賀煊心頭狂跳,耳膜鼓鼓跳躍,道:“沙中種糧,你們親眼所見?”
親衛嘴笨,不知該如何解釋,抱拳道:“將軍請隨我來——”
賀煊腳步急急地隨著親衛來到莫尹帳前,親衛一掀簾,賀煊便被眼前所景給震住了。
狹窄的床榻旁,地上畫了個圈,圈中沙地之中直直地長出了青翠的苗,賀煊過去輕輕撫摸,那綠苗柔韌地隨他指尖搖擺,隻覺一股熱氣直衝喉頭,他轉眼看向親衛,“他去哪座城了?”
在城中察看完畢的莫尹轉身便要離開,城中族長連忙奉上一個海碗,“聽聞先生愛吃羊肉。”
“聽聞?”莫尹挑了下眉。
族長笑了笑,“先生守庸城之名,諸城皆知。”隻可惜他們城中無人有福氣去大漠中撿回這麼一個世外高人,竟然能在沙中種糧,這若真能有所收,這可是他們邊境之城的大恩人哪!
“放辣椒了嗎?”
“放了放了。”
莫尹坐下,享用了一大碗辣燉羊肉,吃完之後,他這冰雪一般的人也額頭冒汗,咳嗽不已,族長驚慌道:“先生無礙吧?”
莫尹擺了擺手,“酒。”
一大碗酒入喉間,咳倒是止住了,辣上加辣,使莫尹原本蒼白的臉孔也浮上一點紅暈,他起身告辭,騎上人牽來的馬拍馬離開城內,剛出城,便見城門外落日淌火,賀煊騎著棗紅大馬正在城外等他,身邊隻兩名親衛。
“沙中種糧,你是如何想出的妙計?”
賀煊與莫尹並肩而騎,目光灼灼地看他。
“我既應承,自是有把握。”
莫尹淡淡道。
賀煊凝眸緊緊地盯著他,“你到底是誰?”
莫尹轉頭看向他,目光冷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莫子規。”
賀煊看他的眼中有欣賞有迷茫也有一絲懷疑,過於神秘又過於強橫的人,甚至顯得有幾分危險。
夕陽之下,莫尹淡棕的眼瞳似被染上了一層紅芒,麵頰上也是紅暈閃現,與他白皙的膚色相襯,正如雪中紅梅一般,賀煊眉頭一皺,轉過了臉。
回到營中,兩人一齊下馬,門口守衛恭敬拱手,“將軍、軍師。”
賀煊又是一怔。
他尚未在軍中正式介紹莫尹,守衛們竟已以“軍師”之名相稱,再看莫尹也是安之若素,隨手將馬韁甩給李遠,李遠麻利接上,神情畢恭畢敬。
賀煊目光深沉地看著莫尹的背影。
一路回帳,沿途遇到士兵,無論官銜大小,都向兩人行禮,口中皆稱“將軍、軍師”,訓練場上也是無數目光相送。
入了將軍帳,賀煊笑道:“我離開軍中一月,你已自封軍師?”
“我記得將軍當初便是請我來當這軍師的,何談自封?”
莫尹先犀利回應,隨後又淡漠道:“他們跟著李遠叫,李遠嘴大,漏風。”
賀煊笑了,有些忍俊不禁,隨即又正了臉色,“你來路不明,又身負大才,我不得不提防。”
莫尹也正色看他,卻見賀煊雙目坦蕩,道:“沙中種糧,可解邊境缺糧之圍,亦是百姓百年之福,無論你是誰,請受藏鋒一拜。”賀煊拱手彎腰,莫尹臉上無動於衷,麵頰上仍是紅霞滿天,顯得他冰冷的神情都有了幾分暖色,賀煊道:“你在城中飲了烈酒?”莫尹搖頭,“羊肉太辣了,酒沒你的烈。”賀煊一怔,隨即爽朗大笑,“來吧,我請你喝酒。”
兩人坐在刀架之前,相對飲酒,賀煊神色溫和,“如種糧順利,邊境的百姓,軍中的糧食就都有著落了。”
“不會不順利的,”莫尹抿了口酒,麵上紅暈更甚,“隻是種糧之後,還需守糧才是。”
賀煊神色凝重。
沙中種糧如若真能成功,到時蠻子必定眼熱,搶糧之勢也必定愈演愈烈。
“將軍此次平亂,辛苦了。”
賀煊神色又是一怔,隨即肅了臉色,“這是我分內之事,何談辛勞?”
“這幾日除了種糧之外,我將軍中也觀察了一遍,軍中精兵甚少,”莫尹淡淡道,“連同將軍您帶走的那些親衛,我猜加起來也就一千左右。”
賀煊靜默不言。
“將軍,蠻子人雖少,可精武悍勇,不是我們普通的士兵所能相比的,我們這所謂十萬大軍,其實在蠻子麵前也無絕對的勝算。”
“不錯。”
“蠻子部落愈發壯大,不出年,必定大軍來襲。”
“不錯。”
“將軍初入邊境,便心急如焚地勤加練兵,守衛諸城,是已料到幾年之內必有生死大戰。”
“……不錯。”
賀煊手掌緊緊地握著酒囊,他難以置信麵前之人居然會對他的所思所想了解得如此透徹,簡直就像是他自己一般。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他的知己不在京中,也不在南鄉,竟會出現在這大漠之中,賀煊不禁又微眯了眼睛,是誰?這到底是誰?
莫尹喝了一大口酒,酒液入喉,辛辣無比,這才是他想要的那個感覺,他轉身拱手,眼眸冰冷卻又跳躍著不同尋常的熱度,“屯糧,練兵,來日殺敵。”
賀煊也喝了一大口酒,他剛從戰場上回來,臉上冒出了星星點點的胡子,也對著莫尹拱手,“屯糧,練兵,來日殺敵!”
兩人相視一笑,其中多少猜疑似乎又消散大半。
不管他是誰,他與我的目標是一致的。
人世間,知己難求,既是知己,又怎會是不可信之人?
沉默地將剩下的酒喝完,莫尹道:“將軍,種糧之事我已解決,”賀煊笑著看向他,“是,大功一件,”莫尹也笑了笑,麵上紅霞隨之擴散,“那麼練兵之事,將軍可否也讓我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