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問什麼,他答什麼,毫無隱瞞,遍是赤誠。
“你還真像你父親。”
皇帝輕歎了口氣,“太師亦是難得的忠臣。”
“帶下去。”
皇帝語氣厭惡,“將一乾人等押入大牢,押後再審!”
朝堂之上哀鴻遍野,這些對當今聖上脾性了如指掌的諸臣一貫很能借此討好這位君主,但同時也清楚地明白這君主的糊塗多疑,這麼被拖下去怕是凶多吉少,於是不斷高聲哀求喊冤,上頭卻是毫無反應,冷漠無比,珠簾背後似是起身拂袖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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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內,莫尹立在廊簷下仰望天光,周勇腳步輕快地過來,拱手道:“軍師,朝中有了動靜。”
“說。”
“陛下龍顏大怒,將一乾人等都已押入了刑部大牢。”
“將軍呢?”
“將軍尚在宮中,陛下似是要留他用膳。”
莫尹淡淡道:“將軍的性子很容易就能得到陛下信任。”
周勇不言,他隱隱覺得莫尹似是有些事要做,但他也實在不知,隻是莫尹叫他做什麼,他便做什麼了。
等到午間,李遠回來報信,“將軍要在宮內用晚膳,請軍師勿要擔憂。”
莫尹笑了笑,“我不擔心,便等將軍晚上回來一起飲酒。”
冬日的夜晚來得格外早,不過申時,天色就已烏黑一片,今日朝中出了大事,刑部大牢門口守衛分外森嚴,見有外人來,立即阻攔道:“什麼人——”
來人身披大氅,兜帽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淡色薄唇,他從懷中掏出金光璀璨的手令,“我乃大將軍麾下副將,奉大將軍之命前來察看犯人。”
守衛接了沉甸甸的手令察看無誤,互相交換了眼神,對今日在朝堂之上掀起風浪的大將軍麾下人士不敢怠慢,交還手令後道:“請。”
刑部大牢之陰森幽暗比起山城不知恐怖多少,三步一衛五步一哨,四周都彌漫著血腥惡臭的味道,裡頭也很安靜,耳邊時不時傳來悉數之聲,是在這地方偷生的老鼠蟑螂一類動物在為生計奔波。
這裡總是讓人感覺那般死寂,唯有行刑時——鞭子在風中呼喝,鞭梢劃破囚衣,板子擊打在人的皮肉上……這些聲音中夾雜著無力的呻-吟,才能顯出此地獨一份的熱鬨。
當今聖上發起怒來,管你是幾品大員,通通關到刑部,若能消氣,還有翻身餘地,若不能,大刑伺候糊塗冤案是刑部一貫的拿手好戲,好在、好在啊——
嚴齊雖被押入大牢內,但心中驚慌的尚屬有限。
刑部尚書是他的人。
此事太過荒唐,他堂堂一個丞相,跟一個山城反賊勾結?隻要兩廂一對峙,稍加審問,他必能全身而退,畢竟也是在官場上混過快三十年的人了,嚴齊很沉得住氣,他一沉得住氣,同被冤枉了入獄的眾官員也冷靜下來。
實在是莫須有的事,慌什麼?
嚴齊眉頭緊鎖,唯一想不通的就是賀煊為何會如此陷害於他?
他與賀青鬆同朝為官時對賀青鬆也一向恭而敬之,從未有得罪過他,實在是想不明白賀煊為何要給他扣上謀反這樣大的罪名!
朝中無人,若想要扳倒賀煊這樣的武將,倒是一樁難事。
但賀煊如此下狠手,也絕不能就這麼輕易揭過,可到底是為什麼呢……
嚴齊正背著手苦思冥想之際,卻忽聽得很輕的腳步聲,他猛一回頭,卻見黑暗中有個身披大氅的影子正在靠近他的牢房,嚴齊心中一動,當是刑部尚書衛東亭來了,立即上前了幾步,“衛大人?”
來人戴著兜帽沉默不語,離牢房還有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大約是刑部特彆照顧,嚴齊被關在單獨的牢房中,四周也較為潔淨,牆上燭台上燭火搖曳。
那人從大氅中伸出手,雙手輕抖了一下,將袖子向下抖落了一些,露出一雙在幽暗中亦顯得十分蒼白修長的雙手。
嚴齊還是沒認出來,他隻是覺得隱隱有些熟悉。
不是衛東亭,是衛東亭身邊的人?
嚴齊眯著眼睛,看著那人緩緩將兜帽除下。
牆邊的燭光實在有限,可也已將來人的相貌照得一清二楚——
這是一張清雅絕倫的臉孔,眉目之間有冰雪之息,但凡見過的人都絕不可能輕易將他忘記!
而嚴齊卻是瞬間如遭雷擊一般,“你——”
“嚴大人,”莫尹輕輕道,“看樣子,你還記得我。”
嚴齊瞠目結舌,眼珠快要從眼眶裡掉出來,怎麼會是他?怎麼可能是他!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五年的時間,”莫尹對著他微微笑了笑,眸光冷峭,“我也算半個君子了吧。”
嚴齊喉嚨堵塞,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隻雙眼睜睜地盯著莫尹,仿佛是要看清楚麵前之人到底是人是鬼。
“來的路上,我還特意去嚴大人府上看了一眼,嚴大人……”
莫尹笑容詭秘,微微湊近,“你有孫子了啊。”
“你,莫子規你……你不是……你……”
嚴齊隻覺渾身血液冰冷,生撲上去伸手想要抓住莫尹,以來打破這麵前仿若幻象般的噩夢,然而手碰不到麵前的人,麵前的人也如鬼魅般重新戴上了兜帽後退,隻留下一縷如夢似幻的笑意。
莫尹從刑部大牢出來,心裡覺得很痛快、很舒暢。
到底還是不一樣。
跟上個世界相比,在這裡,他竟真有了類似“報仇”般的快感。
當初山城貪墨,牽扯之人眾多,可那是一個黨派,一整個利益集團,嚴齊就是黨魁,他雖未曾參與貪墨,但身為魁首,隻能幫那些個人出麵善後,於是千挑萬選地看中了莫子規這個無權無勢又不會媚上討好的一個不大不小的官來替人受過。
莫尹是從驛館一路走過來的,他又這麼一路走了回去,等到驛館附近時,他發覺驛館門口有人在等,那人一身赤色官服,手上提著燈籠,遠遠地也看到了他,立即迎了上來,“子規。”
莫尹和賀煊一齊進入驛館,賀煊方從宮內回來不久,官服都未來得及脫下,他聽說莫尹出去了,詢問周勇莫尹去哪了,周勇卻說不知道,賀煊猶疑片刻,提著燈籠想出去瞧瞧,正巧,莫尹就回來了。
“去哪了?”
賀煊吹了燈籠放下,脫了官帽放在一側,回身倒茶。
莫尹從懷裡將手令拿出,“將軍。”
賀煊一怔,“你拿了我的手令?”
莫尹將手令輕放在桌上。
“拿我的手令,是去做什麼了?”賀煊看了一眼手令,抿了口茶一麵問,一麵將手頭另一杯茶往莫尹的方向輕推了推。
莫尹靜靜看著他,抬起雙手,拱手行禮,“在下莫尹。”
賀煊不明所以地一挑眉,卻見莫尹眼中清淩淩的,似冰如雪,他端茶的手不覺頓在唇邊。
“隆元十三年殿試一甲探花藍田莫子規——”
莫尹注視著賀煊凝聚的眸光微一躬身,“見過將軍。”